螢光(15) 場景三

螢光(15) 場景三

很久沒去動的《螢光》總算是更新了,可別斷頭啊……

15

  莫惟坐在對面,垂下眼睫,望著窗外做出沉思的姿態,接著抿了一下唇,淡淡說道:「是這樣嗎?我知道了。」然後便不再提起這件事,彷彿這個消息與她一點也不相干,但徐希南知道情況並非如她表情所呈現的那般簡單。在與她相處有一段時間後,他發覺每當莫惟感覺難以抉擇時,便會習慣性地抿一下唇。

  當初是她建議自己可以去找謝廣建的,如今謝廣建已神秘死亡了(可兇手的身份一點也不神秘,絕對是段老師沒錯),他們的消息來源也隨之中斷。接下來他們又該怎麼辦?難道學校這方面的線索只能放棄了嗎?不過他沒特別將這些念頭說出口。不用說,莫惟自然也知道謝廣建的死絕非意外,從各個角度來推斷,都只能認為那是由於段老師想湮滅自己背景的原因所致。

  每當想及謝廣建那時的死狀,他的胃便一陣翻攪。警方都說那是自殺,只有他看得出來,謝廣建的面孔夾雜著震驚和失落的表情。

  段老師背叛了他,就跟當初欺騙了林海薰一樣。小薰也是這麼死的。一想到這個事實,他就莫名地想哭,他能想像到她當時有多痛苦,但想像終歸是想像,怎麼樣也頂多只能體會到其中的千、百分之一吧?他咬牙。像段老師那種操弄人心的人,還是死了比較好……

  「儘管十分遺憾,」莫惟沉默半晌,開了口,「不過人事室的資料或許是拿不到了。幸好我們還能將目標鎖定在你所說的『段老師』身上。」

  「他就是『老師』,」徐希南打從內心湧起一股惶恐和激憤交錯的情緒,抱住雙肩顫抖,「錯不了的,他給人一種深沉的黑暗感,光是對上他的雙眼,就令人忍不住想吐!」黑繭在他心中不停懸浮運轉,越轉越快,彷彿那雙幽暗的眸子時時刻刻都在凝視他,還有,還有謝廣建譴責的眼神也一閃而現,似乎在對他說「為什麼不救我」,徐希南大口大口喘息著──為什麼不救我,你明明知道他有嫌疑的──「鎮定點,希南,鎮定。」莫惟朝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失態了,忙收斂音量。Le Fluor今天的客人較少,有不少人注意到他剛剛的異狀而對他投以疑惑的目光,接著又偏過頭去。

  莫惟讓他啜了一口冰咖啡,以平靜心情,她自己則點了一份鬆餅。徐希南感覺到一道沁涼在喉頭化開,情緒隨之漸漸放鬆下來。

  「對不起,我剛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只要一想到小薰,還有謝老師的死,就忍不住……我太沉不住氣了。」

  她看著徐希南的眼睛道:「沒關係,你大概是受到刺激,才會有這樣過度的反應。這很正常,人類本來就是脆弱的生物,不管是生理或心理上都是。」

  「但妳很堅強。」

  「希南,你錯了,我很脆弱,」她搖搖頭,又說了一次,對他強調:「我是個脆弱的人,一點也不堅強。真正堅強的,另有其人……」她沒說那個人是誰,講到這邊就中斷話頭了,沒有繼續話題的打算。徐希南感覺得出來,那個人跟她的關係一定十分密切。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她說的那人就是林海薰。

  他忽然有些疑惑,莫惟跟林海薰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莫惟只說了兩人是小學同學,其他都沒提及,但一般的同學間應不會有這麼深的聯繫,更何況兩人在各自升上不同的學校後,竟然還能維持如此強烈的友情,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然而,他轉念一想,隨即想到自己與林海薰的關係何嘗又不是如此。

  在母親因那起火災意外亡故後,他終日精神恍惚,一蹶不振,什麼事情都沒心思去做,若不是林海薰主動來找自己攀談,他可能整個國中時期都得那般度過。那次的火災讓他重新體會了「死亡」這回事,那不只是個單純出現在課本上的字眼而已,而是深深刻在死者親屬和朋友心上的烙印。也許會隨之時間漸漸變淡,但那道痕跡永遠都在。只要稍稍撥開表皮,就能看到。

  林海薰幫助他撫平那道傷痕,讓他自己試著站起來,儘管他仍然害怕面對死亡──無論是誰的。有好幾個夜晚,她曾陪徐希南一起坐在公園的鞦韆上盪來盪去,聽他訴說與母親的許多回憶。

  是的,他同意,比起多數同年級甚或是高中、大學生來說,林海薰確實很堅強,並且溫柔,她骨子裡的那股堅韌令人不得不佩服。在他的記憶中,唯一能與她相較的人就只剩下莫惟了。可是莫惟的堅強給人一種寒氣逼人的感覺,像是一把鋒利的短刃,隨時都可能割傷別人,或者是,她自己。

  沒讓空白延續太久,莫惟接著說道:「雖然段老師的嫌疑很大,仍不能因此放棄對其他人的調查。」

  「為什麼?」在徐希南看來,事情應該正好相反,趁著段老師還沒來得及轉移陣地到其他學校前,盡早取得所有資料,將他揪住、繩之以法才是。

  「有兩點原因,」她輕聲說:「第一、我們無法完全斷定他就是『老師』,如果一味將重心放在他身上,很可能錯失機會,到頭來血本無歸。第二、即便他是『老師』,也不能排除還有其他同伴的可能,我們必須調查清楚這些人的彼此關聯,才不會功虧一簣。畢竟他們為了保守秘密,可是不擇手段的──」

  徐希南點點頭,接受了她的說法。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又問她:「對了,妳剛才提到同伴這件事,讓我有了一個想法: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爭取一些有相同處境的同伴呢?如此一來,調查行動也比較好進行。」

  「希南,相信我,你不會想把其他人扯進來的,那必定會使你後悔莫及。這不是遊戲,不是越多人就越好的。」

  「……剛剛沒想清楚就說那些話,是我的不對。」

  莫惟語氣放柔了些,「希南,你生氣了嗎?但我們需要的是絕對可信任的夥伴,相信你也不會願意讓隨時都可能倒戈的人加入我們吧?同伴當然是需要的,但必須經過審慎的評斷,這都需要時間,不是嗎?」

  「我沒生氣,真的,我瞭解妳的意思了。」

  「那就好,差點忘了一件事,這給你。」她遞給徐希南一個包裹,還有幾個鈕扣般大小的東西,他從未見過這類東西,看起來有點像是糖果或棋子。在Le Fluor昏黃的燈光下,閃現出帶有魔力般的炫目光彩。

  「這是?」

  「竊聽器,」她指著那鈕扣,用像是在介紹什麼家電般的口吻道:「體積小、且不容易被偵測到,可惜使用時間不長。不過那是我透過特別管道購買的,一般人拿不到這種東西,我想應該足以應付市面上大部分的偵測裝置。」

  「那這一包又是?」

  「自白劑和針筒,俗稱『5T』,也就是『Till Them Tell The Truth』的意思。你應該也在電影裡面看過這種東西吧?主要成份是東茛菪鹼(Scopolamine),透過中樞抑制作用,使對象進入特別的鎮靜狀態,並引發失憶作用。考量到日後你可能在調查上遇到困難,就先將這東西交給你了,不過還是要多注意一下使用的劑量,才能達到最大的效果。」

  徐希南陡然抬起頭來,錯愕地望著她:「等下,妳說這包自白劑是用來注射在人身上的?妳又是怎麼拿到的?」

  她的話令他不寒而慄。那豈不是犯罪?

  莫惟笑了笑,眼神卻幽暗得嚇人:「東茛菪鹼不是什麼難取得的東西,鎮定劑、暈車藥裡面都有。自然是要用的,只是現在還用不到。希南,我交給你,是希望你幫我找出最適合的劑量,當然,我說的最適合是指對『人』而言。不過你現在可以先以動物做實驗,」她切著鬆餅,用叉子送入口中。「等到時候有更適合的『受試者』,我會再通知你。」

  「可是,僅僅為了取得線索,有必要用到──」

  她打斷他的話,叮囑道:「希南,我知道你對我的作法有許多疑問,但周遭全是敵人,更可怕的是,我們不知道敵人何時會察覺我們的身份;為了復仇,我們無法只做高尚的事。還是說,你認為復仇是一件神聖的事?別太天真,我們早就不能回頭了,不論是你,或我,都沒辦法退出。只有復仇成功,海薰的靈魂才能真正得到救贖,我們也是……」

  徐希南有些語塞,遲疑片刻還是只能說出:「我知道了。」接過了包裹,他只覺得手心沉甸甸的。面對莫惟,他總無法在言語上說服對方,一次也沒有。或許是因為謝廣建死去的關係,他覺得她已開始心急了,對方湮滅證據的速度跟手法比想像中來得快且狠。

  或許是想改變尷尬的氣氛,莫惟接著轉變了話題:「這邊是新的名單。」

  「嗯,之前的調查結果也差不多了。」

  徐希南接過那份縮印成50%大小的名冊,順便拿給她一疊印上密密麻麻鉛字的紙。每隔一兩個星期,莫惟就會將新的資料整理成一份新的名冊,上頭標註應該注意的人物或事項。而徐希南也會在這時間將調查到的資料整理好,彙報給她,由她決定是否加入新的可疑份子,或者刪去無嫌疑的對象。經由幾個月的工作,他們已將學校各個老師的人際網絡充分具體化為書面文件。

  從這些結果中,他們得知謝廣建和一名余姓女老師的交情還不錯,因而打算將焦點鎖定到她身上。不過該教師似乎因為心情太過沮喪,而連續請了好幾天的長假,以致於調查工作遲遲無法進行。相較之下,段老師的資料卻是少之又少,徐希南只從傳言中獲知他似乎與某幾位女學生過往從密,有些曖昧事情。

  莫惟與他沙盤推演了一下,擬定日後的大致行程表。她吃完最後一口鬆餅,拿紙巾抹了抹嘴角,然後輕輕喚了他一聲。

  「怎麼了?」

  「希南,我知道你很善良,但千萬不要猶豫。該下決心時,就要下。」

  「決心……」

  「對,決心。」

  她直直看著他的眼睛,徐希南害怕自己被她完全看穿,於是避開了她如刀刃般鋒利的目光。他自始至終的打算,就是將老師繩之以法,雖然他恨不得殺了他,卻仍覺得動私刑是不對的行為。然而,莫惟心裡的盤算並非如此,或許她還會朝自己說:「以復仇為名將對方送入監獄,本身就不可以稱為是一種『正義』行為了。既然我們追求的不是正義,為何還要執拗於法律呢?」

  可是,即使是如此,我也認為有絕對不能做的事情。他在心裡辯駁。欺騙並奪走別人的性命是老師的罪行,我不願意做出與他同性質的行為。

  莫惟一直看著他,他感覺自己應該回應些什麼,只好又問:「什麼決心?」

  然後,他眼睜睜瞧見坐在對面的她,一把抓住餐盤上的那柄刀,用冰冷的語氣淡淡說道:「無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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