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下)

變(下)

  「那男的最後說了什麼?」

  前輩問道,這同時也是我的疑問。

  「我還記得,那是句英文──」管家閉上眼,複述了一遍:「『Everything’s going so fast, I’m just not ready to take it all in.』但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這句話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嗎?」


  聽來像是一句格言。我跟前輩同時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緊接著,前輩端起他面前那杯冷掉許久的花草茶,一飲而盡,誠懇地說:「今天真多虧有你們,這些情報非常有價值,如果調查工作有任何進展,我一定會立刻通報你們。」

  他站起身子,向管家及傭人們一一道別,走出博士的住宅,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只見他走到不遠處的順移儀面前,卻只是不停擦拭臉上的油光,五官揪在一起,彷彿思緒觸及了什麼重要的關鍵,但沒辦法化為語言。

  「怎麼了?」

  「真奇怪……」他嘖了一聲。

  「什麼事情奇怪?」

  「我總覺得對那句話有點印象,可是,我到底是在哪邊看到的?我一定看過,否則我不會有這種感覺。」他死命敲著腦門,想要回憶起自己在哪邊看過那句話,卻一點幫助都沒有,接著,又抓住我的肩膀道:「菜鳥,你有印象嗎?」

  「我?這怎麼可──等下,經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有類似的感覺,」我抹了一下臉,神情遲疑地道:「如果是我們同時看到,而又有不淺的印象,那麼可能是在──」

  前輩擊了一下掌,興奮道:「博士的研究室!是了,我記起來了,在博士屍體背後的那面牆上,正漆著這段話。」過了片刻,他的臉色又轉為茫然,「但這段話到底有什麼涵義,為何兩人的對話內容與那張紙條上所寫的如此相似?那個白髮男子是誰,為什麼能夠參與博士的研究?不過,不管怎樣,事情的發展一定與這個男的有關。」

  我點點頭:「看起來這個男的與博士好像在研究中發現了重大的秘密,導致研究工作的失敗,兩人為此抱持不同意見,博士決定繼續修正,而男子則決定放棄。只可惜,我們只有管家的片面描述,很難找出這個男子來。」

  前輩仰天大笑。

  「就說你是菜鳥你還不信。我們只要找出誰有資格與博士進行研究就好,特別是那些專業跟順移儀相關的,再從時間點排除不可能的人後,過濾一下,自然就能得到答案了,是不?從這個人身上,一定可以挖掘出更多線索!」

  我恍然大悟,也跟著笑了起來:「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前輩又道:「你先幫我取得這樣的一份名單過來,合乎標準的人應當不多,由我們兩個人分頭去進行偵訊就夠了。」

  「好,我立刻去進行,等下局裡見。」我一腳踏上順移儀的平台,帶著挑戰的目光看了前輩一眼,我沒說出聲,但他自然知道我那一眼的意思是:「怎麼樣,敢不敢上來試試看?」

  前輩只是揮了揮手,苦笑離開。

  真古板。

  這次換我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我站在這個短時間內就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機器上,看著前輩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不顯眼。我伸了一下懶腰,接著熟練地按了幾個按鈕,輸入密碼後,局裡的平面圖展現在螢幕上,我選擇了門口的位置,按下「立即傳送」這個鍵。

  又是一黑,再一亮。

  等到前輩氣喘吁吁抵達門口時,我都已經整理好名單,躺在沙發上小睡片刻了。前輩仔細閱讀了一下,從喉嚨發出古怪的聲響,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深吸了口氣,道:「菜鳥,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件事,這些人都……他們都、都是……」這句話他講了好幾次,竟沒能說出口,足見其驚駭的程度。

  他們都是什麼人?我摸不著頭緒。

  我端上一杯熱茶,他接過,咕嘟一口嚥下,才緩道:「他們都曾經在車廠或航空公司工作過,你看,這個男的曾當過總經理,這個則是大股東……」

  「所以,你的意思是?」

  前輩接下來說了一句驚人的話。

  「這恐怕真的是一起計畫縝密的謀殺案!」

  我頓時啞口。

  他繼續滔滔不絕說著:「你應該知道,這類公司的前職員都對博士恨之入骨──順移儀改變了一切,讓他們的生活從天堂跌到地獄,多數人失了工作,少數人則因而破產,那些不能接受改變的人的其中之一,就設計了一個可怕的詭計,令得博士死亡。」

  「前輩,你也太有……想像力了吧?」我反駁道:「都過這麼多年了,有誰還會記恨到這種程度,他們如今的專業都跟順移儀有關,沒理由要殺死博士吧?何況,他們又怎麼知道會有這個機會?」

  「不知道時,當然就不會多想。可是,一旦發現到這個機會,恨極了博士的人就有可能會付諸實行。畢竟他們當初的生活就是被博士逼著改變的,沒有人會喜歡這點。」他的神情極為嚴肅:「當然,這只是一個設想而已,但我個人認為這個可能性也應該納入考量,否則博士沒道理自殺。還記得管家說的嗎?順移儀裡一定裝了什麼,我知道有一種毒藥甚至可以使人死得像是上吊自殺一樣!不管怎樣,先調查名單上的這些人就是了。」

  無論他的話有多麼荒誕不稽,至少最後一句,我還是同意的。

  接下來的偵訊工作並沒有花我太多時間,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前輩所設想的情況竟大有可能是真的。那些受到調查的人一提起博士,幾乎每個都露出了咬牙切齒的嘴臉,像是恨不得大啖他的血肉!

  其中一個甚至道:「我現在雖然也算過得不錯,但只要一想到這個人,我就覺得恨,透到骨子裡的恨!原本的生活多麼好,為什麼他要改變這一切!」

  另一個人的狀況則好一點,至少他有耐心向我解釋,何以他們對博士都沒有半點好感。

  他的理由是:「當一種生活被視為理所當然時,你不會想要主動去改變,但若連周遭的環境都一起變了,你就會被逼著不得不一起跟著變──否則,就會被這個社會所淘汰。有時候,改變後的結果是好的,但那畢竟不是出於你的自願,於是,你越來越懷念過去還沒變之前的生活,也就越來越恨那個害你不得不變的人了……」

  最後,他用一句話總結自己的感想。

  「或許,這是由於人是一種群體動物的關係吧。」

  我記起那張紙條和牆上所寫著的話。所以,博士是被那個男子所殺害的嗎?他到底用了什麼方法,在順移儀裡裝了一些毒藥,讓博士碰觸後呈現上吊後的死狀,再偽裝成自殺?若果這個推測成真,這自然是一起謀殺案,只是,那堆粉末現在去哪了?

  我想著,透過順移儀回到家中。

  一黑,然後一亮。

  緊接著,我看到一個貌似前輩的人倒在我家門口。

  

  「菜……菜鳥?太……這太恐怖了,那個男的什麼都跟我說了,我真寧願什麼都沒聽到,都不知道,但已經來不及了……」我一扶起前輩的身子,就聞到滿身酒味,他兩眼無神,不住喊著博士的名字:「他、他是個……混帳!每個人都會變,無時不刻都在變,但他竟然沒有想到這點……」

  在我將他曳回房間時,他仍不停用各種難以入耳的話罵著博士。

  我坐在沙發上,問道:「到底怎麼了?」

  前輩在喝了杯熱茶後,心情平靜了些,像是回復了神智,只是用一種極度沮喪的眼神看著我良久,那表情太過陌生,以致於在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是另外一個人。他向我討一瓶酒,接著,問了我一句話,令我呆了半晌。

  那句話是:「你知道順移儀的原理嗎?」

  讓我呆了半晌的原因,是因為我只能說個大概,卻無法將所有化學、物理作用都描述出來,就像是日常生活的光合作用,誰都可以簡單描述一下所謂的「光反應」跟「暗反應」,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立刻回答出他們的化學式子。但前輩為什麼要問這個,難道是順移儀裡面真的被人動了手腳?

  前輩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的事情,啜了口茶,啞著嗓道:「把你所知的講出來就是了。」

  我想了一下國中所學的理化課程,然後道:「所謂的順移儀,其實就是將一個物體的組成全部打散,接著在另一處重新組合起來,造成遠距傳送的結果。」

  前輩點了點頭,又問:「這種方式其實很多人都提出過,何以直到二十年前,才由博士成功設計出第一台順移儀?」

  我繼續道:「是,但過去的科學家都只想到如何把一個物體打散,卻沒有人想過該怎麼重新組合。直到博士,才想出要配合生物科技以紀錄物體當時的組成成份與結構,因此,在打散物體後,我們仍能根據原始資料重新組合起來。這樣的構思後來被證明是非常安全而可行的,只要有那份紀錄,就算傳送過程中出了什麼意外,仍可以將物體組合回來。」

  「非常安全……安全……」前輩露出悲哀的神情,喃喃唸道:「你可知道,博士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錯誤?」

  「順移儀根本沒辦法紀錄到物體的真實組合成份,這二十年以來,它的紀錄一直都是錯的……」

  前輩的這句話對我來說,不啻是一記震撼彈。

  我瞪大了眼,驚呼道:「這不可能!如果紀錄是錯的,怎麼可能會有成功的結果?」

  「就結果論,或許是成功的。」前輩沉聲道:「但你知道嗎,我們每個人,每分每秒都不停在改變體內的組成……新陳代謝、血液的流動、細胞的死亡和新生……每個人都在變,順移儀根本沒辦法紀錄到一切的變化!或許不是全錯,但順移儀的設計,使得它只能紀錄到過去的物體,即使只隔一秒,還是有了不同的變化。」

  「你的說法太過理論化了!實際上,不用作到這一點也很成功呀。」

  「是嗎?那我問你,為什麼根據過去的紀錄所組成的人,會沒有半點異常?」

  「這不就證明它是個很成功的機器嗎?」

  「不,」前輩喘了口氣,神情恐懼,「這只代表,使用過順移儀的人,體內的某個部份會被置換為『其他物質』,也許是一根頭髮,也許是指甲……甚至,也許會是神經系統、腦細胞……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雖然房內稍嫌熱了些,前輩的話仍讓我打了個冷顫。

  「博士就曾發現,他的記憶與日記上的記載完全相反,這就是順移儀設計失敗的證據之一!要不是有書面紀錄,他甚至永遠都不會發現這點,他的記憶被順移儀『換』掉了,每使用一次,就一點點、一點點地置換,最後,當那個人全部的成份都是錯的時候,他還是原本的那個人嗎?

  「也就是說,每個使用過順移儀的人都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他們變了,而他們跟周遭的人都完全沒意識到這點!

  「你知道順移儀的市佔率是多少嗎?130%!也就是,平均每一個家庭有1.3個順移儀,全世界早被這樣的置換人所佔領了,可笑的是,他們還以為自己是人類,繼續過著幻覺般的人類生活。博士曾經想力挽狂瀾,但他最後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太過絕望,所以只能上吊自殺了。」

  一想到這副景況,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但我還是微弱地反駁道:「不,這不……可能……」

  前輩沒給我任何喘息的機會,唸出了那段英文,「『Everything’s going so fast, I’m just not ready to take it all in.』你知道這句話出自哪邊嗎?」

  我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

  他慘笑幾聲,狠狠地說道:「出自一部老得不能再老的電影──《變蠅人》,博士當然知道裡面也有一台順移儀──」

  順移儀創造了一頭半人半蠅的怪物。

  他說。

  接著又悲涼地笑了幾聲:「如今我們又創造了什麼樣的怪物?哈哈,哈哈,早就有警訊了!遲了,太遲了!這一切來得太快了!」

  我沒印象前輩又說了什麼,只記得,後來我只是從他手上搶過那瓶酒,只是不斷喝著,喝著。

  

  隔天,當我醒來後,前輩已不見蹤跡。

  我坐在床上,開始懷疑那只是一場幻覺,但充斥在房間各個角落的刺鼻酒味卻反駁了這個猜想。可是,說不定那只是因為我早就喝醉了……

  或許,博士真是被車廠的前職員謀殺的,那些人提起博士,不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嗎?或許,前輩所聽到的都是那個男人推託用的藉口,目的是為了讓人不會懷疑到他身上,那個管家也是幫凶之一,他變得不再忠誠了,博士發現了這點,卻還是沒能逃過!

  又或許,從頭到尾根本都沒有前輩這個人。

  有這個人嗎?等下,有他存在的證據嗎?我突然恐懼起來,想起自己過去曾使用過許多次順移儀,還是說,我的記憶也被置換了嗎?我變得不再是自己了嗎?我又想到,如果大家都變了,我也跟著一起變,不就好了?

  可是,那樣的話,我就不是我了?我還是我嗎?

  我摸著自己的臉,想確定這一點,但感覺不出跟記憶中有什麼不同,可是,前輩也說過記憶會騙人……他到底還在不在?

  我著急地想快點到局裡確認這一點,下意識望了順移儀一眼。

  但我不知道這一腳到底該不該踩上去。

  

  

〈 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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