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上)

變(上)

  我不是我了。

  所以,我還會是我嗎?

  那我是誰?

  我變了,每個人每天都在變,不單單只有我而已,可是……我沒想到……這太恐怖了……為什麼我會沒想到,我早就該想到的……

  


  研究室,燈火通明。

  我看著紙條上的潦草字跡良久,仍搞不清博士到底想表達什麼。研究室空調的溫度有點低,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搔了搔頭,在心裡腹誹了幾句,媽的,到底什麼叫做「我不是我」、「我還會是我」,這根本不是人說的話,就算局裡那些擅長破解暗號的老專家看到,也會跟我一樣感到一頭霧水吧?想到他們只能站在原地,推一推眼鏡,面對這張小紙條卻無從下手的呆樣,我不禁笑了一下。

  我站在一張稍嫌破舊的工作桌前,那張便條紙就擺在桌面顯眼處。據說,博士就是在這張桌子上,組合出全世界的第一台「順移儀」。

  儘管「順移儀」這三個字唸起來拗口(當初真該取一個比較好唸的名字),但它實實在在是這時代最偉大且便利的發明,能夠讓人輕鬆地轉瞬跨越幾千公里的距離,而沒有傳統交通工具的風險,難怪二十年前剛推出就立刻風靡全球,每個家庭都至少有一台,就跟以前的電視機一樣,博士也因此一舉躍為世界上的十大風雲人物之一。

  當然,順移儀面世的這件事也不是全然只有優點,至少,對它的許多競爭對手來說並非如此,統計報告指出,有將近五百家快遞公司、大型車廠跟航空公司宣告破產,間接造成數百萬人失業──而那些少數幸運、沒有破產的企業(像是政府經營的大眾運輸系統),也都紛紛轉型為順移儀的製造公司,或者歷史文物的紀念館。

  到現在,只過了短短二十年時間,這個世界已經找不到任何一間車廠或航空公司了。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變化,因為這台看似不起眼的順移儀,人類社會起了非常大的變革。

  正想著,前輩宏亮的聲音就從我背後響起。

  「怎麼樣,菜鳥,有沒有看出一點究竟?」

  「鬼才看得出來,」我苦笑道:「這張不是用人話寫出來的東西,我真懷疑有誰看得懂,太奇怪了,博士為什麼要留下這樣的遺言……沒意義,沒半點意義呀!」我向前輩揚了揚這張紙條,上頭只有博士的指紋,經分析後,也顯示確實是他的字跡,時間約在一星期前。

  或許是聽到了「遺言」二字的關係,前輩的表情也變得沈重,搖搖頭道:「局裡那些人也這麼說,因為外頭的壓力,他們早就想隨便找個理由草草結案了,但我總覺得這張紙條是個重要的關鍵,我們一定遺漏了什麼線索。」他手抵在牆上,狠狠吸了一口菸,吐出煙霧。六十個小時前,在那面牆上,正吊著博士的遺體,舌頭吐得老長,眼睛瞪大,面色發紫,那種景況讓人絕不想再看第二眼。

  博士死了,在三天以前。

  屍體背後的牆面上還漆著幾句話,驚悚的暗紅色,令人聯想到鮮血──

  Everything’s going so fast, I’m just not ready to take it all in.

  (這一切變得太快,我還沒準備好接受這一切。)

  由於他的身份,媒體非常關注這起意外,局長就不只一次在會議上哀號:「我拜託你們,隨便找個理由結案好不好,我都快被那些媒體給逼瘋了!」發現他屍體的人在那時已初步排除了嫌疑,各種證據都指向博士是自殺的,那些探員連偵訊都懶得進行。大部分人都贊成局長的意見,唯一持反對意見的人,就是前輩,當時他對局長說的,就是剛才那一番話。

  局長聽了怒極反笑,道:「好!你有意見,那就由你來調查,你最好能夠調查出一個所以然來,否則……哼哼……」然後拂袖而去。

  於是,調查小組最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是被前輩硬拖來幫忙的,誰叫我資歷低呢。

  前輩自始至終都覺得,博士的死因絕對不單純。我問他為什麼,他只是看著天花板道:「根據常理判斷。博士現在的聲望如日中天,如果沒特別理由,怎麼可能選在頒獎前夕自殺,」前輩從口中講出獎項的一長串名字,「那可是全世界最具榮譽的發明獎!博士在被提名時,還興奮得在鏡頭前怪叫怪跳,怎麼可能才三個月不到就有這麼大的轉變。」

  「也許……博士興奮過度,導致神經失常?又或者,那張紙條是別人威脅博士寫的?」我胡亂猜測著,想到那張紙條上的那句「我變了」,又道:「從那張紙條跟牆上的字看起來,博士是因為他『變了』才自殺的。」

  「因為『變了』才自殺,這什麼狗屁不通的話,那跟『太恐怖了』又有什麼關聯?我寧願相信這是一起籌劃已久的謀殺案件。」前輩搖了搖頭,對我的幾個推測都不以為然,他將煙屁股隨意丟到地上,用力踩了踩。接著又道:「走吧,菜鳥,到下一個地方去。」

  我一腳踏到順移儀的平台上,才注意到前輩的表情有點猶豫。

  「前輩?」

  「我……還是不太習慣這種新科技的玩意兒,你用就好,只在隔壁而已,我還是用走路的好了,比較健康。」前輩望向順移儀的眼神帶了些不安,像是個初次看到電腦的老年人,他搔了搔頭,頭也不回地從另一側離開。

  無論時代再怎麼進步,仍是有這種守舊的人,拼命找藉口抗拒改變。

  我不置可否,打開了順移儀的開關,進行操作。

  

  眼前一黑,又一亮。彈指間,我人已到了博士住家門外的不遠處。傳送的過程難以向人形容,原子的打散跟再組合,理應不會有任何感覺,但我總覺得像是獲得了新的能量,渾身舒暢。

  由於事前通報過了,管家與傭人們正等著我們的到來,我看到前輩已毫不客氣地坐在沙發上,對我瞇了瞇眼。我也跟著坐在他身旁,拿起傭人們準備好的花草茶輕嚐一口,味道有點澀。

  「既然人都到齊了,我們就開始吧。」前輩咳了聲,單刀直入地進入正題,「想請教一下,博士這陣子是不是有些奇怪的舉動?」

  「奇怪的舉動?嗯,是有,只是都沒人關心過,」博士的管家嘆道:「主人在前一個月就有點不對勁了,像中了邪一樣……他一直把自己關在研究室內,幾乎沒出過門。唉,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就這樣去了呢?」沒有人能回答他。管家已服侍博士多年了,對於他的死,自然會有很深的感慨。

  「沒出過門,那他都在做些什麼?」

  管家想了想:「應該是在進行研究吧,但具體內容我就不知道了。每次進行研究,主人都是這樣廢寢忘食的,可是……這次真的很奇怪。」

  「那三餐都是怎麼送過去的?有誰接觸過他嗎?」我問,又立刻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真是的,問這什麼笨問題,當然是靠順移儀,又快又方便。」局裡編纂的調查守則是很方便,但就是這點不好,畢竟是三十多年前的產物,有些問話方式自然已過時了,跟不上時代的變化。

  這時,管家反而露出古怪的神情。

  「……不,食物是主人……主人打電話托我親自送去的。」

  「啊,是順移儀壞了嗎?」我恍然大悟。

  「我不清楚,但主人叫我不要多問,從小到大,我們都玩在一起,就像是親兄弟一樣,他還是第一次用這麼嚴厲的口氣跟我說話。」管家有點委屈。

  前輩似乎嗅出了一些疑點,連忙追問道:「他當時是怎麼說的,你可以對我們描述一下嗎?這些事對我們很重要。」

  管家點了點頭,但沒有接著立刻說下去,只是先抹了一下臉,陷入沉思,顯然有些事情也搞不清楚,不過,大概是對那陣子的情形印象極深,沒一會兒,他就很流暢地描述了起來:

  「我還記得,就在那晚,主人獲得提名時──」

  那是個下著細雨的夜晚。

  那天,博士在透過順移儀回來後,仍興奮地直叫著:「天,他們對我太好了,我太開心、真的太開心了。」他在家裡狂奔了一圈,跑回原地後才終於鎮定下來,博士一邊喘著氣,一邊叫著管家的小名,拍了拍他的肩道:「大家都說我很可能會得獎,你覺得呢?」

  管家也感染到那股喜悅,很為他高興:「當然,您是如此傑出!」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您簡直改變了整個人類社會,街坊鄰居都這樣對我說。」

  博士見他話說得真誠,不禁露出稚氣的笑容,他緊緊地抱了一抱管家,接著做出孩童惡作劇般的表情,吐了吐舌頭道:「所以,在頒獎典禮當天,我要給全世界一個驚喜,一個很大的驚喜!」

  (聽到這裡,我皺眉道:「等下,他所說的驚喜,難不成就是在典禮前夕自殺?這驚喜也太大了!」前輩瞪了我一眼,像是在罵我說話不經大腦。)

  (管家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接著繼續說下去。)

  一聽到,管家的直覺反應就是博士又要開什麼玩笑了,博士雖然在研究工作上有著極大的成就,但私底下仍跟一個頑童沒兩樣,曾鬧出不少笑話。於是,管家只是勸道:「您好好地領獎就是,可別讓人看了笑話。」

  博士瞪大了雙眼,抱屈道:「你在說什麼啊?我只是想基於現在的成果,繼續改進順移儀,雖然有很多人做過類似的事了,但那還不足夠,還有很多缺憾沒修正。」接著滔滔不絕講了起來,「我算過了,從現在起到頒獎典禮大約還有三個月的時間,足以讓我進行這些工作,首先,我會先從外觀開始動手,接下來就是內部結構的調整,還有……」

  他所說的這段話充滿一個又一個艱深的化學元素、縮寫及專業術語,管家根本沒辦法理解,但光看到博士的表情,他就知道這樣的調整工作一定會耗費許多時間與精力,甚至是許多金錢。所以,他只是苦口婆心地勸博士不要太費心於工作,還是健康比較重要云云,在他看來,博士目前的成就已經是無人能及了,不需太汲汲營營。

  「好,好,好,我知道。」博士點點頭,對研究工作有著異常狂熱的他,自然是左耳進、右耳出。

  自隔天開始,他便終日埋首於研究中,不跟外界有半點接觸,完全將管家的建議拋諸腦後。

  但直到一個月前,當管家剛處理完一起惱人的雜務,從外頭回來,正打著呵欠,以為今天還是跟往常並無二致的那刻起,事情開始有了奇怪的轉變。一走到屋內,管家就瞧見幾個傭人在長廊上站成一排,看著他,一臉慌張,欲言又止。

  當時他還沒意識到有事發生,還以為他們大概是犯了什麼錯,特地來這邊跟他謝罪,所以他只是笑罵道:「怎麼,又惹出什麼麻煩要我收拾了?」那群傭人低著頭,沒有回答,也不敢抬頭對上他的眼神,這令管家覺得很不對勁,於是,他皺起眉頭,又問了一次:「到底怎麼了,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

  其中一個資歷較深的男傭人才囁嚅著,說了一句:「主人從昨天開始,一整天都沒吃到任何東西,連杯水都沒喝,而且……研究室裡面還有一位主人的客人,也是一樣……」

  由於管家跟博士親如手足,他一聽到這句話,簡直沒有當場氣得腦中風,他立刻大喝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昨天負責傳送三餐給主人的是哪個王八蛋?我要把他給、給……踢出這個大門!」這一聲大喝倒也很有氣勢,但那群傭人沒半個回答,只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向他。

  這麼一來,管家也醒悟了。敢情那個王八蛋就是他自己!

  他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連罵了幾句「我這個混帳」後,接著,他又對傭人們露出苦笑:「你們也真夠直了,就算是我忘了,你們難道也不會提醒我一下,或順手用順移儀傳送過去嗎?走,快叫廚房先煮個東西送去給主人吃。」

  男傭人道:「我們試過,但順移儀似乎壞了,完全沒有反應……」

  「什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中午……吧。」

  「那你們怎麼不直接送去研究室?」

  傭人們又看著管家良久,不發一語,眼神的意思再也清楚不過。博士在研究室工作時,最不喜歡有人去打擾他,如果他沒有親自出來討吃的,誰也不敢進去,只有管家才有辦法進入研究室,而不被博士責罵。

  「好吧,把食物快點拿給我,我這就拿去給主人。」管家嘆了一口氣。「可憐的主人,他一定快餓昏了。」

  傭人的動作很快,大概是在等待管家回來時,早就準備好所有東西,片刻後,管家端著一整盤食物跟熱飲,後頭跟著那個男傭,兩人走到研究室的門口,禮貌地先敲了兩下。

  扣。扣。

  沒人回應。管家又敲了兩下。

  扣。扣。

  「主人、主人?是我,我送食物來了。」

  仍然沒有回應,大概是餓得沒有力氣說話。管家有些自責,趕緊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張薄卡,移近磁卡鎖,「嗶」一聲後,研究室的大門就此敞開,管家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停電了嗎?不,他能感受到空調的作用,不管怎樣,先開個燈吧。在經過一番摸索後,他總算找到了燈的開關。

  啪,啪啪啪,啪啪。

  不一會兒,整間研究室全亮了起來。

  管家卻驚叫了一聲。

  「主人!」

  只見博士正坐在角落的地板上,雙手抱著頭,整個人憔悴了許多,完全不復之前的朝氣。還有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博士的對面,嘴裡喃喃唸著什麼,大概就是那位傭人們口中所說的「客人」吧?但走近一看,管家又嚇了一跳,那分明是個處於中壯年的男子,只是他頂著一頭白髮而已。

  管家與男傭見到這樣的景況,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也只能呆呆站著,他們注意到研究室那台順移儀上面積著一些奇怪的粉末,電源卻被拔掉了。

  那男子像是渾然不知管家走了進來,慘笑一聲,道:「每個人都會變,但我們完全沒想到這點。完了,全完了。」

  接著,博士竟然也一同附和道:「真的完了。」這時,博士才注意到管家的存在,抬頭朝他看了一眼,眼神茫然:「為什麼我會沒想到人會變呢?完了,一切都完了。」

  管家雖然聽不懂兩人的對話,但大概可以知道博士的工作一定遭遇了什麼困境,所以才會受到如此打擊,於是他大聲道:「不管怎樣,總是有人不會變,還可以努力,去研究不會變的就好。」

  想不到博士聽了這話,神情很是激動,他抓著管家的袖子,認真道:「還可以努力嗎?努力下去會有結果嗎?」

  他才說不到幾句,那男子就先大笑了起來,用嘲諷的語氣說道:「變的人多,不變的人少,還能有什麼成果?我現在想開了,我說我們還是別去想該怎麼改進了,反正當我們也跟著一起變,也就不會有什麼困擾。」

  博士望著他,沒有說話。

  那男子長嘆一聲:「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堪稱勇者,但你可知道我們到底製造了什麼怪物出來嗎?」

  博士的語氣很是苦澀:「改變整個人類社會的……怪物……」

  男子仰頭,看著天花板道:「其實,警訊早就存在了。」語氣十分感慨。停頓片刻,男子接著丟了一句話後,頭也不回地,用雙腿一步步離去,沒有用到順移儀。博士像是被話中的字字句句打中了胸口,面色蒼白如雪。

  從那天起,博士直到上吊自殺的前一刻,整天都只是一直待在研究室中,投注在他的工作上。只是,奇怪的是,博士從那天起也不再使用順移儀了,之後的三餐都是由管家親自送去的。

  管家曾問過這點,但博士只對他大喝道:「別問了!」這令他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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