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楔子)

黑色曼陀羅(楔子)

楔子

  「為什麼?」

  哐。

  杯與杯的碰撞。


  宴會廳內,伴隨悠揚的爵士樂,杯觥交錯的聲音此起彼落,托著酒盤的服務生在人群中穿插,接過空玻璃杯,再遞出新的一杯。在中央盤旋的則是一群穿著低胸晚禮服的仕女和筆挺西裝的紳士,他們輕輕端著酒杯,臉上充滿自信,或者三五成群,小聲談論,有時幾聲輕笑後又散往他處,繼續這般穿花蝴蝶似的社交活動,一派歌舞昇平的氣象。

  「什麼為什麼?」我悄聲反問,朝不遠處經過的一名男士微笑致意,互敬了一杯酒,說了些言不由衷的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似乎是一名記者。雖然記者實際上沒什麼權力,但手上握著的那隻筆桿跟背後的報社可有不小的聲勢,號稱「無冕之王」,要得罪了這類人,以後的公眾形象就等於毀了一半。痛苦的是,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得罪這類人的,所以最好平時就注意點,免得日後落魄時還被落井下石,給多參上幾筆。

  幸好,我與媒體的關係一向不錯,舉辦的一些公關活動都會招待他們出席,他們也都挺給我面子的,只寫好不寫壞。

  「我問的是,」成萱挽著我的手,也優雅地向另一名女明星揮揮手,一邊卻小聲抱怨著。「為什麼要特地帶我來這裡,這種社交活動多無趣,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副禮貌的神情,骨子裡卻是相敬如『冰』,太做作了。」雖然嘴裡這樣說,她的表現還是如此無懈可擊。

  「沒辦法,古照軒指明要我們一同出現,以便營造上流社會同遊的高級形象云云。我也覺得這種事情確實無聊,但……就是盡盡職責吧。反正這種悠閒的時刻不常有,好好享受一下也不錯,是不?」

  古照軒便是今天邀我倆一同出席的宴會主辦者,同時也是本地的首富,經營的企業眾多,卻沒人知道他如何崛起。本來這人與我們是沒什麼相干的,但偏偏在三個月前,他寄來了一封邀請函,接下來又陸續透過非正式管道透露想跟我們合作的意願,對我來說,這簡直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於是,我就帶著成萱一同參加今天的這場晚宴。

  五光十色的光線流轉間,我注意到那名記者正愣愣看著成萱,看得出了神。轉過頭去,才發現成萱今天穿的那件銀色晚禮服,使她看起來格外高雅出眾,而那條垂在胸口的銀製首飾,更為她增添了不少魅力。在一眾姿態萬千、爭奇鬥艷的女士中,還是只有成萱最能抓住我的目光。

  她沒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自顧自地擔憂道:「古照軒……我總覺得這人有點古怪,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不想跟他打交道。楊,我們非得跟他合作嗎?有沒有別的選擇?」

  「商場上就是如此,能夠憑一己之力坐到這個位置上的,都不是什麼簡單人物。」我嘆了口氣。「成萱,說實話,我也很不想跟他合作,但合則利,分則弊,一個人是沒辦法做出什麼大事業的,這也是為什麼古照軒要特別找我們出席的原因,我相信他也知道這點。妳也知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吧?」

  成萱自然知道,所以她雖然不太樂意,仍道:「那我們的合作內容是?」

  我環顧四周,輕聲道:「這裡人多,我們出去再說。畢竟一切都還只在檯面下進行而已,別讓有心人士聽了去。」成萱點了點頭,露出會心一笑。我們幾個月前才在一個類似的宴會探得競爭對手的動向,成功擬下應對策略,不論是我或她都記憶猶新,發誓絕不犯同樣的錯。

  我們二人將空酒杯遞給不遠處的服務生,一面寒暄,一面退出了宴會廳。音樂還持續著,只是在我們身後漸行漸淡,留給那些熱衷於應酬交際、舞旋在廳中的紳士和仕女去細細品味。

  甫出廳外,成萱就鬆了口氣似的伸伸懶腰,接著又因寒冷而打了個哆嗦,雙手抱肩。我趕緊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覆在她身上。

  「謝謝。」她笑了笑。「楊,你總是這麼體貼。」

  「我們都認識多久了,還說這種話。」

  「呼──呼──」她朝雙手呵了呵氣,「不過這裡真冷,跟宴會廳裡簡直像是兩個世界,一天一地。」

  「當然,裡面人那麼多,還開了暖氣;外面霧氣這麼大,又沒什麼人。」

  「但說起來,還是外頭最漂亮,裡頭太無趣了。」她手靠在欄杆上,抬頭望著天上散發清冷銀輝的新月,霧氣瀰漫著,遮掩了部份視線,卻讓月亮顯得特別朦朧,像是垂在天頂的一枚首飾,鑲滿璀璨的寶石。就像是她的雙眼。

  不知何時,成萱已轉過來,兩眼直望著我。

  當她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就表示我們該開始談正事了,於是我背倚著欄杆,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張紙,遞給她。「條件都寫在上面了。」

  成萱看罷後,又問了我一句:「為什麼?」

  「啊?」

  「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事不早點跟我商量,直到現在才跟我提起。」成萱不太開心,努努嘴:「你們什麼時候談判的?我還以為只是個口頭邀約,沒想到你們大如營運方針,小如促銷方案,連種種施行上的細節都擬定好了,瞞我可真是瞞得久了。怎麼樣,打算跟我拆夥?」

  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解釋道:「這份清單可不是我寫的,是古照軒那邊來的,大概是他先找人擬好的計畫吧。我也才拿到沒多久,當時妳人還在日本,手機也不接,回來後又趕著來這邊赴宴,實在找不到時間說。拆夥?這就更不用說了,妳也不想想看我們是什麼過命交情。」

  「算你會說。」成萱這才消了氣,捏著那張紙,在上面輕拍幾下,發出「啪啪」的聲音。「不過我看不出這紙合約有什麼問題,挺合理的……不,嚴格說起來,對我們真的非常優惠,我不太明白為何他會提出這麼好的條件。」

  我攤攤手。

  事實上,這也是我的疑惑。如我是古照軒,大可以提出一堆苛刻的條件,再來討價還價,不必一開始就先讓對手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因此,我原先設想的是,或許他在合約中動了什麼手腳,但無論我怎麼看,就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連成萱都這麼說了,基本上可以刪除這個可能性。

  那麼,古照軒為何要獨厚我們呢?

  我們二人跟他未有什麼交情,也沒往來過,雖然我們在這一領域的營運和行銷方面的經驗可能比他高,名氣也略大一些,可資產、人脈完全不能與他相提並論,難道他想藉由這次合作拓展未來的營業版圖?若果如此,那我們倒也不吃虧,趁這次合作可以先摸熟他的底子。

  本來商場上就是這樣,透過一些合作彼此試探,偶爾使個小手段,或籠絡,或威嚇,將對手一步步逼進網中,慢慢將他吞吃入腹。要知道,不急不徐的對手最可怕;反倒是那種憑一口氣往前衝的,往往一巴掌就可以拍死他了,也唯有初生之犢才會愚蠢到不畏虎。

  「大概是想摸我們的底吧。」成萱說。「總之,到時候比較核心的東西都別被偷了去。」

  我點了點頭,笑道:「到時候再看是誰摸誰的底。那麼,妳答應了?」

  「我不答應行嗎?」成萱沒好氣說:「看看你的神情,一副想大展身手的樣子,誰敢阻攔你啊?」

  「成萱,謝了。」我抱住她。

  認識她這麼久,這是我第一次出現比較出軌的行為。在此之前,我們雖然也有擁抱過,卻都只能算是朋友間的親密舉動而已。

  我感覺到成萱吃了一驚,但她沒有抗拒,也默默地回抱住我,頭靠在我的肩上。我能感受到她胸口的劇烈起伏,還有她身上的體溫。我的一句「謝了」,實際上指涉了很多層面。與她認識的這十多年來,一直受到她很多的幫助,若不是她的支持,我也不會有現在的地位。有時候我總覺得,成萱比我的親人還像親人,比我的朋友還像朋友,跟她在一起就讓我有種安心、懷念的感覺;儘管,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她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

  頓了一下,她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等下給路過的記者看到,明天的新聞又會是我們兩個的緋聞了,我可是看都看膩了。」

  「到時候我的追求者又要跑光了。」我說。

  「拜託,我才可憐吧!男人越老越有身價,女人又不是這麼回事,本來追求者就夠少了,被你這麼一攪和,還不更慘?」

  「那到時候我也只好委屈一下,充當妳的追求者了。」

  「少來,害我害得不夠慘嗎你?」成萱聽了不禁失笑。「你以為這是在拍什麼三流愛情片嗎?」雖然是這般說著,她也沒把我推開。我們仍抱著彼此,在越來越擴散的濃霧中。

  忽然間,傳來一道響徹雲霄的長鳴,極為懾人。

  「那是什麼聲音?」成萱問。

  「汽笛聲。」我說。「在岸邊停靠了這麼久,終於要出航了。」

  夜裡,郵輪拉響了即將啟航的汽笛,我們站在甲板上,衣服迎著薄風獵獵作響。海面上的微浪不停拍打著船身,發出嘩啦啦聲響。

  不知何時,人聲沸騰,許多宴會的賓客都已跑到甲板上,準備再看陸地最後一眼,並親身參與這艘郵輪的處女航。一片歡聲雷動中,汽笛持續不斷鳴響著,船身徐徐朝前駛去,只見天上的飛雲也散了開來,一枚新月直直散放清輝。從高空望下來,這艘郵輪巍峨壯觀,仿佛一座浮在海上的大山,船艙透出的光亮在這個夜裡顯得格外孤單。

  隨著汽笛聲漸淡,這艘郵輪帶著微光慢慢駛離岸邊,融進一團濃霧中,緊接著消失無蹤。

  我們所在的這艘豪華郵輪,名為──

  「黑色曼陀羅號」。

2 thoughts on “黑色曼陀羅(楔子)

    1. 其實這篇是《玄妙》系列的番外篇,當初想說不套用《玄妙》的系列名稱,看出版社能不能賞臉出版一下,沒想到還是不行。:P

      時間順序
      《討厭鬼》→《槐村》→《逢魔》(歸藏妙)    →《黑色曼陀羅》(歸周)
                 →《黃泉路》(周易玄)   →《床母》(張玉)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