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16)

黑色曼陀羅(16)

16

  奇怪的夢。黑暗裡,我雙眼瞪大,不停喘息,衣服都給汗水浸透了。這次的夢特別難解釋,斷斷續續的回憶無法串連在一起。可是,只要一想到「眉」這個名字,便令我渾身寒毛直豎,我有強烈的預感,眉對我來說一定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對成萱大概也不例外。

  這麼說來,那個夢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個人?那麼,它確實起了作用。因為這個名字已在我心中縈繞不去。


  眉──

  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現存模糊的印象中,我只記得一套深藍色的衣裝,在那上面卻是一張完全空白的面孔。眉是誰?為什麼直到現在,我仍無法想起他的長相?

  一觸及這些想法,頭便劇烈疼痛,疼得我幾乎無法思考,彷彿有人在裡面用力敲打著,把那些記憶的碎片都嵌進腦裡再拔起來。我想伸展身體,卻意外地發現雙手不受我的指使,原來是被綁了起來,揮了揮手,綑得很緊,繩索硬生生陷進肉裡,相當難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誰把我綁起來的?成萱呢?

  「成萱!」

  我剛開口,同一時間,成萱的呻吟也出現在我耳邊。

  「唔……楊?」

  她喚了我一聲,語氣驚慌,聽到我的聲音後才稍鎮定了些。左右張望,看起來,我們還在剛剛的房間,只是彪和葉家女鬼已不知去向。或者,是彪將我們綑住的?經過短暫時間,雙眼已漸漸習慣黑暗,憑藉門外的一絲微光,我瞧見她嘴唇微動,像是要說什麼,又倒抽了一口氣,驚訝地垂頭看著,大約是發現了自己手上的繩索。「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怎麼會這樣?」

  「原來的房間。我醒來後就是這副德性了。」我苦笑一下,動了動腳。「幸好腳沒被一起綁起來,還能走動。」

  「楊,這次的夢──」

  她還沒說完,忽然一束光狠狠地刺進雙眼,我一吃痛,差點大叫出聲,淚水已全湧出來。眼睛的疼痛稍緩,那束光接著一晃,冷冷地移到成萱身上,光圈投在她身後的牆壁,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鐵門「磅」的一聲被推開,古照軒虎步走入,手裡握著一支高功率手電筒,彷彿一隻打量獵物的野獸,眼神凌厲,嘴裡卻噙著笑。林秘書跟在他身後,身上的打扮仍是那套拘謹的襯衫和西裝褲。

  從他們的舉動看來,至少表面上的關係可說是相當融洽。這兩人大概已解決了彼此之間的衝突,或者達成了什麼協議吧。可是,在昏去前彪的那番話,卻又揭示了林秘書是友非敵的可能性。

  嘩嘩嘩……嘩嘩……

  原本使人感到安寧的海潮聲,如今聽在耳裡卻更增添不安。

  「古翁,這是怎麼回事?」我問。「是你們捆住我倆的嗎?」成萱站在我背後,眼神同樣充滿戒備。從他們臉上掛著冷漠的表情,卻忍不住勾起微微獰笑的這點來看,事情似乎正朝我最不希望的方向發展,非常不妙。

  「這麼快就會意過來,真是優秀。」古照軒呵呵笑著,那雙鷹眼瞅向我們,語氣掩不住帶上濃烈的欣羨和妒嫉:「真好啊,四柱純陰……命雖然孤獨了些,事業運好成這樣也值得了,只不過是個孤兒竟能爬到這種程度。若是可以選擇的話,我說什麼也要跟你換。」說完,他巡視起四周,詫異道:「喔,這就是所謂的『障』嗎?真是奧妙,想不到此生會再次看到這艘破船,還有這間船員禁閉室。林秘,從那次之後隔多久了?」

  「十四年又十個月二十三天,」林秘書推了一下金邊眼鏡,瞇著眼。「離術法失效的時間只剩幾個星期而已。」

  術法?什麼術法?我搞不清楚他們話中的意思,只能直直盯著他們二人。從他的話中,隱約可以感覺出葉家女鬼的出現,必然與他們脫不了關係。莫非葉家女鬼就是他們驅使來追殺我倆的惡靈?

  古照軒拍著光禿禿的前額,朝我笑道:「看我這記性,都給忘了,還好有林秘處理好一切,也幸好你的個性還是跟以前一樣,貪著那紙合約便上船來了,不然以你們今日的成就,還真不知該怎麼把人綁來。」

  聞言,我的表情仍維持原本的鎮定,心裡卻一緊:是我拖累了成萱……我的貪心再次拖累了她……

  「你想要什麼?」成萱不為所動,冷冷道:「為什麼非得找上我們,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你還想從我們身上奪走什麼東西?」她語氣轉為誘惑,低語道:「會比重整古航公司來得重要嗎?你該知道我們能幫上你很多的。」她跟我都知道,這時絕不能示弱,即使放低姿態也不會有什麼效果,不如利誘。

  「我們可以放寬條件。」我補充。「也不會透露消息。」

  「第二次?你們想起來多少了?」林秘書兩眼瞪得老大,臉上的疤痕順勢揚起,他越過古照軒,向前跨了一步,像是想進一步逼問。

  「你們沒資格和我談條件。」古照軒擺擺手,示意林秘書不用在意,後者才悻悻然退了回去,他接著略帶遺憾道:「我朝思暮想的就是至陰之人的命,能夠讓我運勢大增,只可惜費事了點,不能一勞永逸,一次只有十五年的期限。但想一想也該滿足了,一條賤命換我十五年富貴,值得、值得啊!十五年不知可以開創多少事業!再怎樣保守估計,都比你們所能帶給我的還要多吧?」

  一旁傳來成萱咬緊牙關的聲音。

  這就是隱藏在「古照軒決斷」背後的真相嗎?這麼說來,多年以前他也這樣奪走過其他人的性命嗎?

  我感到渾身冰冷,寒意從腳底竄至頭頂。為了讓生意一帆風順,古照軒竟想奪走我和成萱的命!就算真有這樣的邪術,他怎能這般若無其事地說出口?看樣子,他完全不打算跟我們談任何條件。古照軒投來的目光令我覺得熟悉,猶記得,成萱在觀看財務報表時的眼神也是如此不帶感情。

  是呀,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前幾次的見面中,他和林秘書都是用這種眼神看成萱的,裡頭蘊藏的感情根本不是愛慕,而是更為恐怖的情緒……

  古照軒靠得更近了點。

  他身上甚至傳來了比葉家女鬼更可怕的威迫感。

  我和成萱退後一步,忙道:「就算如此,你們仍會在這片海域漂流,根本無法享受那十五年的榮華。」

  古照軒仰天哈哈大笑,一直笑著,那聲音聽了格外刺耳。林秘書也忍俊不禁,笑著說:「你以為我們會想不到嗎?算一算,障就快解除了。」他指著周遭牆壁,只見上頭的油漆以緩慢的速度一片片剝落。他又道:「棄屍的問題你們也不用擔心,這裡是大海啊!隨便找個位置把屍體拋下去,誰都找不到。」

  「我知道了。」我喉頭發酸,咬緊牙關:「至少……讓我代替她,你也只需要一條命吧?」嘴裡雖這麼說,但我全神貫注在他們的動作上,汗水如注,心裡盤算著若只有他們兩人的話,說不定仍有機會帶成萱逃離這裡。

  「楊……」

  成萱顫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淚水沾濕了我的背。

  古照軒「咦」了一聲,看著我,有些驚訝:「多年前你也曾這麼說過,但我要你的命做什麼?你又不是至陰之人,對我沒用。」我愣在當場,夢裡那個老人說的跟他完全不一樣,他分明說的是「兩個」四柱純陰的人。

  他直直凝視成萱,浮起滿意的微笑,一字一句緩緩吐出:「我要的,就只是她一個人而已。」說罷,古照軒一面從腰際掏出一把手槍,將滑套拉到底後放回,發出一道令人顫慄的聲音,槍已迅速上了膛,槍口則對著成萱。從他一連串熟練的動作看來,應不是第一次碰槍。

  我原想衝上前去制住他,卻只能僵住腳步,因為林秘書也拿著同樣一把槍指著我,虎視眈眈。「以格洛克(GLOCK)手槍為原型開發的塑膠手槍,後座力小很多,」他解釋,「不過威力相差無幾,你可別輕舉妄動,以免害著你們兩個,現在古先生可還沒開槍的打算。」這句話像是在勸我。

  「扳機扣下,她的好運勢便會就此轉到我身上。」古照軒十分得意,像是很享受這種掌握別人性命的感覺,他舉著槍,神情睥睨地看向我:「至於你的話可以放心,我會讓你忘了這一切,在我手下好好工作的,就跟之前一樣。能夠有幸為我古照軒的事業犧牲,也算是你們運氣不錯了。」

  聽到這番話,成萱雖然紅著眼眶,瞳孔卻燃起憤恨不平的火焰,絕望的火舌翻騰,那怒火足以燒盡這艘船上的一切事物。淚水披了一臉,一串串滴下,讓人有種彷彿會灼穿地板的感覺。

  我心裡一沉,護在她身前。

  林秘書槍指著我,轉過頭,對古照軒道:「古先生,容我提醒您一句,施咒的時間還沒到,別太衝動。」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有什麼東西被困壓在眼瞳內,只是在我感覺起來,那情緒彷彿下一秒就會宣洩出來。他槍口仍對著我,跨了一小步,往古照軒那邊靠了過去。他想做什麼?

  「林秘,不需要吧?」古照軒白眉揚起,目光直盯著他,「至少我記得上一次可沒這種規矩。」握緊了槍托,長滿短毛的手指已放在扳機旁,微微搔了一下,我和成萱的心情也隨之被高高吊起。

  「我還需要時間準備!」林秘書咬牙,那條疤痕在充血後顯得分外醜惡。「我們剛剛不是談過了嗎?你答應過我的!還沒到子丑之際!」

  我和成萱緊張地看著他們二人,我倆手上沒任何武器,根本沒有插入兩人談話的餘地。只見講了片刻,古照軒別過頭去,用強硬的口氣冷漠道:「你可以慢慢等,我的事業可不能等,若不及早處理,恐怕夜長夢多。你該知道我做事從不留下任何缺口,什麼『圍師必闕』,我只知道『趕盡殺絕』!」

  林秘書悻悻然啐了一口,一道膿痰黏在地上。

  「施咒!」古照軒垮下表情,朝他大吼。

  「你都這麼說了……」林秘書嘆了一口氣,揚起一隻手,憑空揮了揮,嘴裡誦念著聽不清的咒語,一陣惡寒爬過我的身子,我打了個顫。

  古照軒見目的達成,才剛露出獰笑,臉上五官立刻扭曲成一團。

  嗚咽一聲,他帶著驚愕的表情,身子癱倒在地上。

  我跟成萱正對著他們二人,因而眼睜睜看到了事情的發生。夜裡,一縷縷氣息濃烈的煙硝冉冉騰空,從林秘書另一隻手上的槍管冒出,攀升至天花板。古照軒方才就是給這把槍射中腳的,他光顧著注意施法的動作,卻完全忘了該提防對方,我想,或許他也不認為林秘書真的敢對他做什麼吧。

  「我說過了,時間還沒到。」林秘書盯著他。「你還不能動他們。」

  外頭浪潮正拍打著船身,發出「啪搭啪搭」的聲音。

  「你這忘恩背義的混帳!」古照軒頓時醒悟過來,又驚又氣,「如果沒有我的話,你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麼小廟裡當個鬼神將,整天替人畫符驅邪!」他中彈的右腿汩汩流出鮮血,不知不覺已淌出一條血河。古照軒嘴裡尚在怒罵,一邊舉起槍,還來不及回擊,「砰」的一道悶響,手上握著的槍跟著彈到牆角。那支手電筒也悠悠地滾到我腳邊。

  「我現在不會殺你,」月光如亮粉般從對面門口飄落,林秘書的鏡框反射出幽微銀光,他的面孔森然,宛若惡鬼,槍口一晃,依序指著古照軒的四肢道:「不過不代表我不能折磨你。我再說一次,現在還不到施法的時候。」

  古照軒嘴唇慘白,氣得渾身顫抖,手伸向牆角,又僵在半途,大約是怕林秘書進一步痛下毒手。兩人無聲對峙。

  見狀,我忙用雙手拾起腳下的手電筒,「喀」的一聲,一道極強的光束頓時直刺林秘書的雙眼,他大聲哀號,握著手槍的那隻手不停晃盪,趁著那一瞬間,我手抓著成萱,猛地朝他撞了過去,奪門而出。背後傳來林秘書的叫喚,但出乎我意外之外,從頭到尾他沒射出半發子彈,彷彿害怕誤傷我們似的。

  我無暇思及原因,只是用被捆住的雙手拉著成萱跑出那間禁閉室,往前一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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