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11)

黑色曼陀羅(11)

11

  好安靜,讓人不知所措。心跳噗通噗通地急響,不知是否錯覺,我甚至還聽見了成萱忐忑不安的心跳聲。

  那王爺打破了寂靜,突地叱吒一聲,指向我倆,眾神將跟著一擁而上,廟方的其他工作人員則伸手朝我們的方向指指點點,眼神木然地交談著,黃紙、鹽米等物隨著他們的手勢撒滿天際,而後慢慢飄降。


  漫天黃紙翩然落至地面,上頭畫著怪異莫名的符咒,讓人看了只覺陰森無比,其中兩個棗紅色面孔的神將率先奔在前方,呼喝著,雙雙朝我們衝了過來,塗滿濃厚油彩的臉上,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怒,披掛在他們腰際的一串古銅鈴鐺在風中搖呀搖的,鈴鈴作響,一手持著青竹棍、令牌一類的法器,一手扳過我與成萱的手臂,將我們壓在地上。

  我們二人反應不及,頓時被制住,動彈不得。

  那一瞬間,我甚至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因為我在地上一攤水中瞥見一個年少女子的倒影,驚得愣在當場。她用那雙冰冷眼神望著我,凝視好一片刻,彷彿想看進我的心底。稍一眨眼,還想再細看,那少女的身影卻已消失不見。方才所見,難道都只是我的錯覺嗎?

  成萱痛得直叫,拉回我的心神。

  「你們做什麼!為什麼抓住我們兩人?」

  制住她的那神將也拔尖了嗓,斥道:「孽障!你們兩人還不快回去?快回去自己原本該回的地方!」

  一邊說著,另一雙大手跟著蓋在我的臉上,眼前黑壓壓一片,什麼也瞧不見,耳邊傳來老人渾厚的話聲,那人操著台語嘆道:「運啊、這是運啊,煞氣鎮不住了!這一日竟能同時遇到兩個四柱純陰的人,依我推斷,他日勢必再送一次肉粽,否則此事難了。」只聽周遭眾人倒抽了一口氣,顯然極為震驚。

  四柱純陰?那是什麼意思?

  那老人似又喃喃說了些什麼,我們聽不真切,只聽神將朝我倆嘿嘿冷笑。

  「孩子,回去你們該回的地方吧。」

  回去……哪……我想開口詢問,卻感覺到蓋在臉上的那隻手逐漸收攏,加強了力道,一陣疼痛後,意識也漸漸模糊,整個人像被拋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裡,漸漸沉下,耳邊先是出現吵雜刺耳的雜音,隨著我越潛越深,越潛越深,之後則是長時間的寂靜,像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海底。

  隱約間,我聽見了一道欣喜若狂的聲音浮動著,從海面傳來,穿過幽深的海域,以致我分不清是男是女。

  「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終於找到了,我終於找到至陰之人了……富貴十五年……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話中充滿惡意,令我恐懼。

  一陣冰冷的暗流在我身邊流轉,身體凍得不斷發顫,牙關直打哆嗦,我雙手抱肩,希望手上傳來的溫度足以抵禦寒冷,卻發現自己無論怎麼作都徒勞無功,手指冷得無感,那股寒意仍繼續滲入骨髓。我只好拼了命地擺動雙臂,溯游而上,然而那股暗流也在後頭緊緊跟著,侵襲我的腳底、小腿、大腿……

  我繼續一路往上,無奈暗流的速度比我更急更快,一陣透骨冰涼的感覺襲來,最後一眼望去,那道暗流在深海裡蔓延,一縮,又一放,迅速地開成一朵妖異莫名的花朵,深黑紫色的美麗花瓣以我為中心綻放,而後覆在我身上。

  我知道那朵花,它的名字是──黑色曼陀羅!

  片刻後,我終於完全失去意識。

  呼──呼──

  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已是滿頭大汗,方才的夢境令我餘悸猶存,幾乎在同一時間,成萱也在我身旁驚醒,她靠在牆上,不停喘著氣,顯然也做了一個惡夢。我們互看一眼,都發現深藏在對方眸中的恐懼是如此深刻,成萱先是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我道:「楊,你該不會也做了那個夢?」

  「先不管這些了,」我急道:「妳人還好嗎?我只記得妳被掐住脖子,我拿手機朝葉家女鬼砸了過去,然後……就再也沒印象了。妳有沒有怎麼樣?」

  「我也不記得,不過除了痛一些外,我沒感覺到任何不適。」成萱搖頭,微微蹙眉。我注意到在她潔白細嫩的脖子上,有道很清楚的烏青瘀痕,是葉家女鬼那時所留下的猙獰指印。我看得心疼,伸手撫去,成萱痛得呻吟一聲,抿起唇,我將力道放得更輕更柔一點,她皺著的眉頭才舒緩開來。

  「還好妳沒事,這才是最重要的……對了,妳也同樣做了那個夢嗎?」

  「是呀。跟上次不同,這一次的夢好長,也好真。」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動:「即使是現在,我都還能清楚回憶起夢中所見、所聞,一切都這般栩栩如生,彷彿我確實經歷過這些事情,也留有一點模糊的感覺。可是,我從來也不記得這段記憶。楊,你呢?」

  「我跟妳一樣。」我點點頭,深有同感:「就像是……」在腦中摸索著合適的詞彙,才繼續說:「對,就像是『前世』一樣。」

  成萱同意:「沒錯,那印象隱隱約約、若有似無,前世或許是最貼切的形容,可是我們夢到的卻又是今生的事情,真不知該如何解釋。真不知為何我們會一再重複這樣的夢,難道它有什麼特殊的涵義嗎?」

  面對她的疑問,我只能給她一個苦笑:「我也不清楚。或許是種巧合也說不定,雖然我知道這個說法無法說服妳。」

  「不管怎樣,我都相信幼年時的你我之間確實存在一絲說不清的繫絆,也許我們真的從小就相識了。」接著成萱朝我輕笑,沒再追究下去。她站起身子巡視周圍,眼神轉向遠處。「話說回來,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破舊的牆板,滿佈塵埃的窗戶,隨著海浪左搖右晃的昏黃燈泡忽明忽滅,風一吹過便咿呀作響的房門,還有上頭隨意懸掛一旁、晃晃盪盪的鐵鍊……這些線索都在在表明,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倆絕對不是在黑色曼陀羅號上;然而,若果如此,我們現在究竟是處在哪艘船上?在我倆昏過去後,是否有人將我們移動到此處?為什麼?還有,更關鍵的是──

  「葉家女鬼呢?」

  成萱搖搖頭,「這次我們是同時醒來的,我也猜不出她去哪了。」我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一想到葉家女鬼如今不知躲藏在什麼地方,伺機而動,我就不禁感到十分頭痛,但又想不到解決的辦法,只好繼續打量起房裡的事物;說也奇怪,這間船艙越看越是眼熟,就好像我曾在什麼時候搭過這艘船一樣。

  「無論如何,我們最好先找出這艘船的船長,說服他將我們載回黑色曼陀羅號上,否則憑這艘船,我們大概很難回去岸上。」

  成萱同意了,卻不相信事情發展會這麼簡單。「你沒注意到嗎?這整艘船,沒有一丁點聲音。」她這般說,垂下眼睫。

  「不……太可能吧,」我遲疑。「這樣一艘船裡,總該有船長的。」

  我倆推開艙門,難聽的金屬摩擦音之後,只見走廊上確是空無一人,盡頭處是一片黑暗,瀰漫著不祥的氣氛。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一股寒意仍不可抗拒地從腳底爬了上來。深吸一口氣,我們往前走去,由於甲板年久失修,隨著我倆的腳步起落,一路上可以聽見類似哀號的聲響。嚓刷嚓刷。

  若是船身偶一搖晃,自然響得更是厲害。

  嚓刷,嚓刷嚓刷嚓刷嚓刷……

  「有人嗎?」

  我和成萱一面喚著,一面推開兩側的房門,那些艙房全是空的,什麼人也沒有,開了燈後,只見裡面結滿大大小小的蜘蛛網,不時還有蜘蛛垂下、爬過,地板上積滿厚重的灰塵,看起來已荒廢了好一段時間。如此看來,我們剛剛待的那間艙房還算是最整潔的。

  我們繼續走向上一層甲板,繼續之前推門的動作,然而每一扇門後皆是一樣的景況,全都是空空如也。無論我們怎麼大聲呼喊,回答我們的,也只有從艙房飄盪而來的回音而已。怎麼可能!這艘船上的人都上哪去了?原本我的想法是,或許黑色曼陀羅號出了什麼意外,所以部份乘客(如我和成萱)才被轉移到這艘船上。可是現在看起來,彷彿只有我們二人被遺忘在此處。

  「這裡沒有人。」我的語氣十分苦澀。

  成萱拍了拍我的肩。她用一副「早知會如此」的表情,對我嘆了一口氣,擁住我,同時間,我瞥見她眼神中也夾帶了一絲恐懼。空無一人的船裡,外頭浪潮拍打的聲響持續著,聽起來十分寂寥,嘩嘩嘩,嘩嘩嘩嘩……

  從欄杆向外望去,無處不是一片黑暗的茫茫大海,從船的動靜判斷起來,這艘船的引擎大概出了點問題,現在這艘船也只是順著海浪漂流而已。不知道我們現在這種處境,究竟會持續多久?

  腦海突地閃入一件重要的事,我打了個哆嗦,顫聲道:「成萱,剛剛一路走過來,我們是不是都沒看到任何補給品?我們先檢查一下身上的物品再說,補給可能會不夠。」

  「對了,還有補給的事情要考慮……」一剎那,成萱整張臉孔失卻血色,嘴唇發白,雙腳一軟,差點癱坐在地板上。顯然她剛剛也忘了這件大事。一說畢,她便趕緊檢查身上的穿著,最終才從口袋翻出兩塊巧克力,還有一小瓶水,物資匱乏得可憐。我也好不到哪去,除了幾片口糧餅乾,身上就只剩一個林秘書給的黃色藥包。說也奇怪,那黃色藥包如今外身帶著一絲燒焦的痕跡,破了幾個洞,裡頭的藥粉也消失了,只徒留一個空殼。

  不過現今首要的事情,還是先煩惱補給物資的問題才是。就我們現在少得可悲的東西來看,最派得上用場的還是那瓶水,畢竟我們現在身處汪洋裡,雖然被一大片水包圍著,但那些水只能看,不能喝。

  口糧餅乾跟巧克力倒還好,管飽不管吃,或許前期還可以作為充饑之用,聊勝於無;至於到後期則免了,只要有水什麼都好說。

  我們靠牆,席地而坐,分配好物資後,才勉強打起精神起身,繼續到最上面一層的甲板作最後一次嘗試。然而,以現在這種缺乏物資的狀況而言,我跟成萱其實都很清楚,即使我們遇到了旁人,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幫助,反而還可能引發搶奪物品的爭端。不過我們還是渴望能多見到一個夥伴,希望有人能說出為何我倆會在此地的理由。

  我跟成萱互望一眼,為彼此打氣,然後走了上去。

  什麼人也沒有。

  咦?

  不、等下,好像有人……

  只見黑夜裡,大海洶湧翻騰,水沫濺至我與成萱的身上,隔著一團稀薄的白霧,我們可以看見有兩道人影正站在甲板上,對面那艘船的甲板,他們似乎沒注意到我倆,正在交談著。仔細一看,赫然是古照軒跟林秘書。

  耳邊傳來成萱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大概是因為發現還有人的關係,但是就我個人的想法而言,眼前這種狀況實在怪異莫名,充滿黑色幽默,難道真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因不明原因而被遺棄在這艘船上?我還在思考中,成萱已向他們二人揮手、大喊,希望引起他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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