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10)

黑色曼陀羅(10)

最近很悶熱,只好一直待在冷氣房中。

10

  我聽到成萱的話,緊張地倒抽了一口氣,又怕發出聲音,忙用雙手摀住。曼陀羅──這名字讓我聯想到黑色曼陀羅號,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而成萱又為何會取這樣的名字,有什麼特別涵義嗎?不過與我的期待相違背,成萱沒有解釋命名的典故,也沒再提那個大漠傳說。


  更令人驚訝的是,年輕時的我沒有多問,沉吟一下便道:「『曼陀羅』,莫非妳指的是我們從小在院裡面聽到的那個故事?這麼說來,也跟我拼裝這艘船的初衷有些接近,唔,確實是個不錯的名字。太好了,成萱,妳能偷偷跟過來真是太好了。」顯然當時的我早已知道這個名字背後所蘊藏的意義,只不過現在卻給忘了,曼陀羅、曼陀羅……這名字到底有什麼意義?

  「那當然了,我怎麼可能會害你。」成萱笑了一笑,又說:「楊,難得搭船出來,我們可別一直窩在這裡。出去再說,如何?」

  艙房裡空氣稀薄,又濕又悶,絕不是個適合聊天的地方,年輕時的我自然不迭答應。他們一邊說著,一邊走出房間,交談聲漸漸離我遠去,掩上門後,更阻隔了那抹月光,以及我和他們的最後一絲聯繫。隔著房門,談話聲顯得十分模糊,依稀聽得出他們的心情相當愉悅。

  而我只有越來越疑惑。如果說,夢境真是人潛意識的表現,那麼我的潛意識想表達的事物還真是晦澀難懂。

  我一個人縮在棉被裡,低著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等到回過神來,我才發覺一股輕微的腳步聲朝我這裡接近,接著隱約有一道身影停在我面前。這人是誰,是年輕時的我、或者成萱,又或神秘的第三人?不、最重要的應該是──他發現我了嗎?不,不可能……我剛剛相當小心,沒有做出太大的動作,除非從一開始就緊盯著我的藏身之處,否則沒可能找到我的。

  那身影彎腰端詳,嘴裡呼出的熱氣直撲向棉被,彷彿下一秒就會掀開棉被檢查,我的四肢立時僵住,一動也不動,心臟噗通噗通地狂跳,呼吸也漸漸變得匆促,但我不敢放鬆,盡量放緩吸氣的速度,努力憋著。我緊張地閉起雙眼,雖然這個舉動對事情沒有多大幫助。

  過了好一陣子,那身影大概沒察覺到什麼不對勁處,才又從我面前晃呀晃的離開,我剛鬆了口氣,頭頂處便傳來一道幽幽的女聲。

  「呵呵,我就知道你還在。」

  還來不及反應,棉被就已被人掀了開來。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背脊發涼。

  猛然間,一張年輕女子的面孔出現在頭頂上方,向下俯瞰,慢慢從嘴角泛出一抹輕笑,那表情詭異得令人不寒而慄。她睫毛輕輕顫動,眼神凝視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緊接著,她的臉越靠越近,額頭緊緊貼著我。

  「你以為我沒發現你嗎?我只是不想讓事情變得太麻煩。」

  成萱溫和地說。

  顯然她看得到現在的我!我在內心大喊。

  可是,為什麼她能夠看見我、觸碰我?又為什麼,他們都能夠察覺到我的動靜?除非我是實體化的存在,否則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無法接受這只是一場夢的解釋,因為我能清楚感受到成萱臉上的溫度,還有她肌膚的觸感,那些感受都如此真實,絕非虛幻的夢境可以相比。

  我也被年輕時的我看到了嗎?

  成萱仍緊貼在我的額頭上,彷彿聽到我的心聲,微笑道:「沒,幸好沒被他看到,不然還真不該如何跟他解釋。剛剛我隨便找個藉口將他支開了,相信他一時之間還不會回來,你可以好好放心了。」此時的她仍只是個國中生,卻已令人感到一股充滿知性美的魅力,連我都看得有些呆了,啞然以對。

  我想要說些什麼,成萱卻將一隻手指移到我唇邊,比出噤聲的手勢。

  「你聽,海浪的聲音多麼迷人……真不敢相信,我們居然能在這艘曼陀羅號上聽著潮聲,真是有如夢一般。只可惜在現在這種狀況下,你無法吹奏你最拿手的口琴,那一首悲涼的曲子倒是蠻適合這種夜晚的。是吧?」

  是吧吧……吧……

  她的聲音一下子轉弱,像是從遠方傳來的,我才剛感訝異,眼前的視線也忽然間變得模糊,像是反射在海面上的景象,浮動不定。再下一刻,我發現周遭景物全然不同,年輕時的我和成萱早已不見蹤影,我人也不在那艘船上了。

  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間環堵蕭然的房間內,牆壁上貼著幾張過氣明星的海報,上頭的白色油漆已剝落不少,房裡的陰冷氣氛似是牢房,而我現在正坐在下舖的一張床上,一隻手放在棉被上。呼吸著潮濕的空氣,棉被冰冷的觸感傳到掌心,種種感覺都是這般栩栩如生,使我不敢肯定自己究竟醒來了沒。這一切會否只是另一場夢?

  此外,我注意到床頭前貼了一張紙條,上頭寫著一首新詩,字跡十分娟秀:

  「再也沒有什麼足以傷害你。

  除了你的心事,你的手足。

  你的眼。

  你的眉。」

  短短四行字,卻是如此令人熟悉。

  這間房給我一種十分懷念的感覺,總覺得,我以前曾經來過。

  我站起身子,伸手觸碰眼前的景物,上下舖、書桌、紗門──外頭忽然「碰」的一聲,我驚顫了一下,一連串刺耳的鞭炮聲在後面跟著響起,夾著煙硝味,鬧聲不絕於耳,霹哩──霹哩啪啦啪啦──非常嘈雜,但一貫用來營造喜慶熱鬧氣氛的鞭炮聲,不知怎地,如今聽來有種零零散散、很是淒涼的感覺,就如葉家女鬼第一天所吹奏的那首曲調一樣。

  炮聲中,我走出了房間,往聲音的來源尋去。一條狹長的老舊走廊出現在我面前,冷冷清清,什麼人也沒有,相當寂靜,只有我的腳步聲迴盪著。噠噠,噠噠。一路上,我注意到兩側房間的房門都被關上。這裡的人都去哪了?我想著,但隱隱約約地,似乎有種被窺視的感覺。

  視線是從哪裡來的……

  我疑惑地轉頭,移動視線,卻看到了讓人渾身毛骨悚然的景況。原來兩側的房門都沒有被完全關上,尚露出了一道小縫,縫隙裡藏著半張陰暗面孔,一雙雙寒冷的眼神凝視我,宛如在看一個死人般;他們時而視線交會,嘴唇掀動,彼此無聲地交談著,看起來像是在說:他怎麼敢走在外面?

  為什麼不敢?我想。我疑惑的視線掃過他們,那些人卻如觸電般縮回暗處,連帶將門掩上。這時我才看到每間房的門樑上都貼著幾張符咒,寒風一吹過,符咒便啪搭啪搭地直響,添了一絲詭譎氣氛。

  鞭炮聲仍持續不斷。

  啪啦──霹哩啪啦──霹哩霹啪──

  走出長廊,我總算到了穿堂。穿堂的牆壁上貼著泛黃的照片,多半是在一些活動或節慶時所攝,我被其中一張標題為「歡聲笑語過春節」的照片所吸引,相片裡頭出現了和一個小女生擁在一起的成萱,還有旁邊幾個故作嚴肅的小男生,他們都穿著一身新衣,手上拿著紅包。

  攝影者一欄赫然出現我的名字,看來這張照片是我拍的。這張照片喚起了我僅有的一點記憶。原來如此。

  難怪、難怪一直有種熟悉的感覺,因為這裡就是我曾待過的那間孤兒院。種種線索都暗示我,我很久以前就認識成萱了。可是,我的記憶卻是另外一回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矛盾?真是個矛盾的夢,或者說,是因為潛意識中,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早點認識成萱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腦海一片混亂。

  直到外面不知是誰奏起高亢有力的嗩吶,我才回過神來,嗩吶的聲音震耳欲聾,和鑼鼓相結合,聲勢浩大。然而,同時間我也看到有道身影偷偷從門口溜了出去,不暇細想,我立時跟了過去。

  只見外頭漸漸拉開了夜幕,天空由白轉黑,夕陽業已沉進山林,鞭炮、嗩吶和鑼鼓交織而成的盛大曲調,反而更給人一種冷清淒涼的感覺。一路上,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關起來,閉門不出,跟之前走廊的情況如出一轍,讓人覺得這裡彷彿正在舉辦什麼禁忌、不可告人的儀式。

  荒涼的街上,只兩三隻野狗巡視左右,接著發了瘋似的對著空氣狂吠,而幾隻攀在甕牆上的野貓則豎起背脊,發出低沉的吼聲,銳利的爪牙爬搔在牆頂,「咿咿呀呀」直響。

  為了緩衝海風的吹襲而建得彎彎曲曲的街道巷弄,無法直看到底,使得我在追尋前方身影的行跡時,費了不少功夫。唯一能夠作為參考的,就是腳步踩在紅磚上的清亮響聲。天色黯淡,已漸漸入夜了,吵鬧的樂聲在這樣的時間點顯得分外陰森。一路跟著那道人影,我看到幾乎每個路口都釘上了一枝青竹,斑駁的竹皮多半被刮去,空白處寫上「奉勒令……本壇星君符來鎮……」或「雷令……六丁六甲大將軍押送罡」之類的字樣。

  這是──

  用來鎮煞路口的青竹符!

  轉頭,看到電線桿也貼了張「前有法事,禁止通行」的告示。霎時間,我的眼睛瞪大,終於想起一件早已淡忘、不願再憶起的事。

  事實上,全台灣並不是只有鹿港在舉辦「送肉粽」的儀式而已。許多沿海鄉鎮往昔都有類似的習俗,只是都慢慢失傳了。

  我就有一次曾擅自跑出位於海港的那間孤兒院,觀看過當時「送肉粽」的儀式,後來回院大病一場,發燒了好幾天,把那天的事情都給忘了大半,還惹來院長一頓罵;後來聽說,那次的「送肉粽」並沒有成功,以致於短時間內又連續辦了三、四次,才終於止息煞氣。所以,方才我追尋的──或許就是過去的自己?那道人影繼續跑著,我親眼看見年輕時的我偷偷躲在甕牆後,凝視遠方。

  悄悄走過,我站在離他身後稍近、卻又不會被發現的距離,朝他所望著的方向看去。

  年輕時的我身軀忽然一震,應該是看到了什麼。

  鈴鈴,鈴鈴鈴……只聽得響徹雲霄的鈴聲、鑼鼓聲和嗩吶齊鳴,鞭炮一路炸了過來,霹哩──霹哩霹啪啪啦──藉著亮光,一張黑令旗出現在我眼前,耀武揚威地揮舞著,從遠方帶了一大批隊伍快速行進,朝這裡晃過來,跟在後面則是握著青竹棍的廟方人員,有人不停撒起鹽米、有人持著柳枝、有人手持康榔製的掃把,還有人手上抱著草龍,王爺和一干神將穿插在隊伍裡,浩浩蕩蕩地,氣氛顯得分外肅穆。但最引起我注意的,還是那條顯眼的繩子和小木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些上吊者最後觸碰過的物品到時就會被一路送出海口。

  腦海裡響起一首描述此一儀式的普渡曲:「初一放水燈,初二普王宮,初三船仔頭,初四城隍廟……初七七娘媽生,初八後港邊……廿九全市普,三十王爺暗訪……」

  忽地,一隻手抓住我,將我拉向後方。

  成萱的聲音輕輕地傳入耳側。

  「你在這裡做什麼?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她小聲說:「這下我們都撞見『送肉粽』的隊伍了,最好還是跟著後面直到海口,等到法會結束再走,否則可能會出事。」

  然而,敲打鑼鼓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停息了。

  隊伍中的王爺與神將靜靜地看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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