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37)
37
咖,嗡嗡嗡──
張玉按下開關,鐵捲門緩緩上升。
月芒透現,從縫隙向外望是兩排半倒的樹林,還有透著血色的天空。風颼颼地吹著,枝葉搖動,鐵捲門微晃。老嫗白髮飄飛,佝僂地站在人頭水蛇約三、四層樓高的蛇首上,俯視眾生,她臉上的九頭蛇刺青彷彿活物,隱然抖動,在老嫗和人頭水蛇的身後是紅夜寒月,蒼涼而可怕。
張玉不為所動,仰首高聲道:「煞鬼,我知道妳是墓埔坑社的神婆。快撤去障,否則我只能用基金會的方式處理了。」那神態儼然對匪徒喊話的警察一般。一如她所預料的,老嫗並無回應,反而人頭水蛇身上的每具人類頭顱哭叫不已,口水淚水滴得一地都是。
村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可怕的景象,不禁牙關打顫。
「……這是要驚死人嗎?囝仔,妳打得贏嗎?」
「我佈好法陣,已破了大部分的障,至少不會輸。」張玉用氣音回他:「等下趁她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時,村長先去找個地方躲起來。」
神婆冷冷看了張玉和村長一眼,接著巡視四周,心神為之一震,原本還以為是自己感應出錯,她自冥魂界召來的落頭民原來真的都已消失無蹤,不知床仔坑社的小賤人使了什麼招。但這也無妨,如今自己已來了,他們定會付出代價。
她等這一刻已等了好幾百年,這是墓埔坑社的復仇。
兩社之間的仇怨必須以血來洗清。
「想清楚了嗎?」張玉將符咒捲成大聲公狀,湊在嘴邊,再度精神喊話。「我必須再次鎮重提醒,違反基金會規矩的下場妳絕不會想知道的,投降吧。」
人頭水蛇高高翹起尾巴作為回應。
緊接著猛力一甩,那條尾巴帶著排山倒海之勢而來,草叢樹木皆被拍折,村長猝不及防,給嚇了一跳,張大了嘴卻叫不出聲來,不禁後悔自己怎不早點離去,如今卻只能在這裡等死。一旁的張玉卻仍是那般老神在在,眼睜睜看著那條人頭化成的尾巴襲來,只見每具頭顱紅線串起的眼皮一陣亂顫,表情歇斯底里,正張大著利牙,準備咬下敵人的血肉,終於朝香燭店拍落!
「碰」的一聲巨響,煙霧瀰漫,神婆殘忍的表情凝結,眼神則更添怨毒。
她瞧見張玉的雙眼直直望過來。
對方毫髮無傷。
人頭水蛇的那條尾巴就在張玉額前幾寸位置,尾端的人頭突起蠕動,拼了命想朝眼前的獵物惡狠狠地咬去,上下顎牙齒卻咬在了空處,發出「喀喀喀」的一連串空響,明明只差幾公分而已的距離,但怎麼樣也無法縮短。
豆兵咿咿呀呀的叫個不停,彷彿在替張玉打氣。
蛇尾微微顫動,給抵在空中,進退不得,彷彿有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攻勢。張玉低眉順目,表情無可無不可,喃喃低誦咒語。蛇尾漸漸給一股無形的力量推了回去,人頭猙獰地叫個不停。
「小賤人竟如此托大,今天就讓妳見識一下墓埔坑社的九頭蛇巫術,不管什麼法陣都得給我破!」
見狀,神婆怒極,乾癟的手掌朝胸口重重一拍,吐出一大口黑血,數秒內,瞬間化為霧氣濺在蛇尾上。黑霧頓時如藤蔓般纏繞起來,只見人頭水蛇頓時長出了八條駭人的蛇尾,仔細一瞧,原來與其身軀一樣,都是由數千顆不停蠕動、閉目嚎叫的頭顱組成。
九條蛇尾在空中緩慢搖動,緊接著,尾端響環互相摩擦振動,發出了頻率極高的嘶嘶響聲,如同得到了助力般,又往張玉的所在處壓去。蛇尾與陣法交錯,激起一陣狂風,樹林東倒西歪,連張玉的衣袂也給吹得獵獵作響,但她寵辱不驚,只是手拾壇前的「敕召萬神」令旗,朝虛空一拋──
令旗在空中漂浮不定,先是急速旋轉,登時光芒大盛。
先是一道黃光射出,迎頭罩住蛇尾上面的頭顱,九尾猛地一震,數千顆人頭驚駭已極,睜大了眼,竟都一齊露出了畏懼的表情,尖叫不已,看起來像是拼了命似地想由黃光籠罩處逃離,彈指間,被黃光罩住的頭顱漸漸瓦解,化為細小微粒,完全消散在空氣中。同時,神婆慘叫一聲,站在蛇首上的身形略顯黯淡了些,似乎也受了不小的創傷,此刻她才真正露出了忌憚之色,瞅著眼前的這個少女,眼神猶自驚疑不定,心中瞬間轉過數個惡毒的術法,但仔細一想便知無法奏效。這個少女怎會如此棘手?看來只能向具有大神通的那位大人求救了。
幸好她們當初早已商量過類似狀況下該怎麼做,事情還沒到定局,她還留有足以翻盤的後手。
啪。
原先騰空的令旗射完黃光後,便落在地上,大約是用盡了力量。
張玉吁了口氣,臉上也是細汗如珠,有些可惜地望了令旗一眼,上頭的「敕召萬神」四字如今已消失不見。雖說借助此地的法陣,能與對方周旋而不落下風,卻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這位神婆的惡毒術法層出不窮,且皆未載於典籍,實在難以防範,還是盡早滅了對方才是正途。
莫看神婆狂妄狠戾,卻也是十分小心,不知是否防範張玉的緣故,一直站在蛇首上,總不肯再靠近半步,張玉縱想提劍直接解決了對方,卻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辦到,更何況還有一位鬼車不知潛藏於何方,她不得不多加小心,預留幾支令旗備用,免得到時陰溝裡翻船,想哭都找無路──猶記每名仙卿在剛進入基金會時,都會拿到一本《教戰手冊101》,裡面寫著數百個翻船的經典案例,有的是對敵時祭出了錯誤的靈符,有的則是困敵法陣不小心破損,據說每年案例都會有所增補,她可不想淪為後人的笑柄──她似乎忘記自己方才打噴嚏驚動了落頭民的事情,那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笑話。
不過看這狀況,神婆似乎也沒什麼手段了,如鬼車在附近的話,算一算也該釋出來的時候了。想到這裡,張玉眼神帶上一絲凝重,不敢放鬆半點,卻裝出隨意的表情道:「我看尊駕還是早點束手就擒吧?此地法陣已被我修復,借助陣眼,我能驅使的道術可不只一項,任妳再強都無法跟此地的風水對抗,更何況若不撤除障,妳的靈力也只會白白流失而已。」
神婆惡狠狠瞪了張玉一眼,毫不言語,從懷中掏出了一顆乾枯的檳榔,輕輕朝上吹了一口氣。
人頭水蛇嘶鳴一聲,不平地掃動身子。
張玉看不明白對方想做什麼,只見神婆的身子越降越低,原來是人頭水蛇的體型越變越小,從十幾丈高急速縮小了一半以上,渾身散發的氣息也益發顯弱,全被那顆檳榔給吸了進去,慢慢消失不見。這時神婆也剛好雙腳輕輕著地,手捏著檳榔,臉上露出譏諷的表情,張開了一口爛牙的嘴,竟鼓著嘴將檳榔給吞了進去,喉嚨隨吞嚥一動,接著她的腹部忽然脹大了幾倍多,數個突起此起彼落,似有什麼東西想破體而出,過了好一陣子才消停下去,再無動靜。
「囝仔,奇了,天色親像又恢復正常……」
「咦?村長,你怎麼還在!」
張玉聽見一旁的村長小聲道,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他還在現場,忙叫豆兵把他帶去安全的位置,免得礙手礙腳的。如今床仔坑村那股壓抑的氣息已然消失,片刻後,她的耳邊也傳來「啪」的一道裂響。障消失了。看來神婆已撤去了障不假,但她為何會如此乾脆?難道真的打算放棄了嗎?但瞧她的表情又不像是如此,莫非有其他的想法?
「小賤人,妳確實是厲害不錯,」神婆承認道:「就連我的人頭水蛇跟障都派不上用場,我實在奈妳不何。」
「尊駕的意思是,打算放棄了?」張玉試探性地問道。
「放棄?」神婆冷笑一聲,「床仔坑社跟我們結下的仇恨,豈是這麼容易就能了結的?哼!妳還不知道吧,妳的對手可不是只有我而已,就算藉由此處的法陣纏住我,也於事無補,反倒是我倆一時之間僵持不下,把妳拖在這裡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待到封印的本源被破壞完畢,這座法陣又有何用?」
聞言,張玉大吃一驚,她確實是用取巧的手段設下了這座法陣,並沒有真正修復本源,一旦神婆所說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法陣自然也會無用武之地。
即便如此,她仍裝出一派雲淡風輕的樣子:「呵呵,是嗎?我可不相信本源那麼容易就被毀壞,畢竟那可是這裡的氣脈,我看尊駕還是先擔心自己再說吧,等我收伏了妳後,再去修復本源也不遲。」
神婆仰天哈哈大笑,幾無牙齒的口腔蠕動。
「沒想到吧!小賤人,妳就算隱藏得再好,我也能看到妳眼中的動搖。拖越久,對我來說可是越有利哪,更何況……」
「何況什──」張玉不禁出聲問道,這一分神,下一秒,卻發現神婆已不在原先的位置。消失了?才只是短短的一剎那時間!她手抓天皇尺和陣旗,臉色陰晴不定,不知對方到底是跑到哪裡去了,左顧右盼,目光快速掃過每個角落,環顧四周仍尋不著神婆的蹤跡。她發現自己的經驗還是不足,一對上眼前不知存在多久的陰險煞鬼,就會露出一些可趁之機。
忽然聽得衣袂摩擦的聲響,張玉下意識轉頭,卻沒看到任何蹤影──
不好!
「何況我收回了水蛇和障在腹中溫養,靈力甚至比原先更加凝鍊,只要用盡全力攻擊其中一點,短時間內,也有幾分破開法陣的可能!」神婆的聲音卻在相反的方向響起,嗓音嘶啞,又帶了點興奮,然後,張玉眼睜睜看見她鬼魅似的出現在鐵捲門前,氣息更勝以往,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朝前一撞。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半秒內,只要她能夠出手就能阻止對方。
而那卻是完全無法挽回的半秒!
她沒想到神婆會孤注一擲,甘願以大半的力量與法陣硬碰硬,就算成功,對方的魂體也會遭受重創。誰都想不到,她竟肯下此賭注做這種自殺式攻擊。
屏障一晃,瓦裂聲此起彼落地響個不停。
眼見法陣就要被破開了。
張玉大駭,忙抓起天皇尺護住全身。
一陣無形的衝擊波爆發,張玉手中握著的天皇尺劇烈振動,像是想與之抗衡,數秒時間過去,那柄天皇尺在她的眼前化為粉末,只剩一絲塵埃隨風而去,而她本人也被這股力量彈飛入林,狠狠撞在一棵半倒的樹幹上。令旗則斷折落地,彷彿失卻了靈性。
神婆啞啞大笑,笑聲虛弱已極,但她毫不在意的樣子,趁著張玉此時自顧不暇,縱身便朝香燭店內飛去。
張玉正給摔得七葷八素,稍稍恢復,便瞧見神婆飛去的蹤影,知道情況不妙,如真的讓神婆和鬼車會合、一起破了封印本源,連同她在內,床仔坑村的所有人都得賠上性命。是故她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咬牙,也跑步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