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33)

玄妙第四部:床母(33)

33

  良久,抵瑤總算看完了全文,闔上那張織布,重新放回竹匣裡。她感到喉頭發乾,不由抿了下唇,揉一揉緊皺的眉頭,希望讓自己的情緒舒緩些。可惜一點作用也無。她終於瞭解床仔坑社與墓埔坑社的恩怨,根據導師的那番話推測下來,那幾起神秘死亡事件應是墓埔坑社的族人所為。
  
  在過去的記載中,墓埔坑社的招牌巫術正能令人的頭顱不翼而飛;而事發現場總能找到的乾荊葉折結,更是他們獨特的施法媒介。
  
  若記載完全可信的話,墓埔坑社早已全滅,難道還有一些當時僥倖逃脫出來的餘孤嗎?那麼,他們藏身於何處,又是如何不知不覺對床仔坑社的人施咒?令她摸不著頭緒的是,沒有一種巫術是不會被察覺的──特別是漢人俗稱的「黑巫術」一類術法,在施放詛咒所引起的波動尤其明顯,祖靈鳥一旦注意到,定會鳴叫示警。
  
  是不是還有其他看不見的敵人存在?抵瑤不大確定。
  
  幸好,大祭司撒沙勒在苦心鑽研多年後,也傳授了一套偵測的法術下來,身為聖女的她自幼學習,應能測得一點動靜。
  
  無論如何,既然知道了敵人的背景,總有對付的辦法。抵瑤想。她將黑布覆在一只燈罩上──裡面放著數隻以床仔坑社獨門手法豢養的螢火蟲,終年放光,且壽命特別長──光線立刻黯淡了下來。她躺在竹榻上,一片漆黑中,伸手不見五指,也看不見外頭,但心想應仍迷霧深鎖,如同床仔坑社現在的處境一般。霧氣茫茫,不知自何處來,又將歸向何方。
  
  她閉上眼,全身感官卻像紛紛睜開了一樣,顯得越加敏銳。抵瑤施展大祭司撒沙勒傳下的小巫術,靈識透過山林間的祖靈鳥快速延伸,彷彿蝸牛展開觸角感受一切,薰香的獸肉、踩在枯葉上的腳步聲、潮濕的空氣等等……她感覺到樹林隨風搖動、溪頭流水淙淙,還有許多床仔坑社勇士巡邏的細語討論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連一點最細小的異狀也沒有,這樣的平靜反而顯得更加妖異。或者,墓埔坑社的族人今夜不打算犯險?
  
  抵瑤終夜施法,祖靈鳥就是她的耳目,代替她徹底巡邏床仔坑社一帶,直至公雞一聲嘹亮的啼聲響起,她才精疲力盡地睡去。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至少這一天能夠保得族人平安。抵瑤最後是這麼想的。
  
  不知過了多久──
  
  好吵,那是什麼聲響?
  
  感覺到周圍一片嘩然喧囂,漸漸圍住自己。她先是眨了眨眼,眼前朦朧,她以雙手支撐著竹榻,努力坐起身子,卻感覺全身酸軟乏力。坐起來後,視線終於變得清晰,只見村裡稍有地位的長者都聚集在她的榻前,看來面色凝重,一言不發。抵瑤彷彿明白了什麼,臉上血色盡退,停頓了好久才問:「是誰?」
  
  「是……」其中一個半禿的長者嘆了一口氣,那個「是」哽在喉頭好久,卻沒接著說下去。片刻後,旁邊一個瞎了半隻眼的老人才接過話頭,道:「是前任聖女大人,她的蓆上還寫著──」
  
  maxa kiikita’ay hapeden a daran hai yamin.
  
  (順吾所愛巡視。)
  
  抵瑤的臉色更白,頸後冷汗直流,體內的力氣一瞬間被那句話全抽空了似的。順吾所愛巡視……那不正是大祭司撒沙勒流傳下來,給聖女們驅使祖靈鳥作為耳目的咒文嗎?難道自己從導師手中接過竹匣的事情已被墓埔坑社的人知道?或者昨晚自己擅自施法,驚擾了敵人?
  
  無論怎麼想,定是自己害了導師。昨日兩人的對話言猶在耳,她本就心力交瘁,再加上一想到自己最敬愛的導師已死,抵瑤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天旋地轉的,身子終於又倒了下去。
  
  碰!
  
  意識陷入黑暗前,她又聽得旁人焦急的話聲。「聖女大人暈過去了!我早就說過,不應該說出來的。」「還不是你們不搭話,否則我怎會……」「兩個人都給我住嘴!還不先找巫醫來替聖女看看狀況。」「是、是,喂!你們呆看著幹啥,還不快去喚巫醫過來,聖女若出了什麼事情,看祖靈鳥不啄出你們的心吃掉!」又是一陣唯唯諾諾的答應聲,然後,那些聲響完全靜止下來,消失無蹤。
  
  待到抵瑤再次醒來時,她只感覺睫毛溼潤,兩頰猶有未乾的淚痕,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間哭了。睜開眼,卻什麼都見不著,且渾身動彈不得,好似被繩索捆綁起來,給擱在什麼狹窄的空間裡,四肢傳來的冰涼觸感令她想到一具石棺。
  
  活人入棺,一想到自己置身於那樣可怖的情景中,抵瑤便想大聲呼叫,卻駭然地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死亡的氣息包圍著她。大祭司的咒語失效了,靈識似是碰到了牆壁,無法穿越更多,祖靈鳥自然也無法聽到她的感召。強烈的恐懼侵襲著抵瑤,她畢竟只是一個少女,手無縛雞之力。
  
  難道自己只能等死嗎?就跟導師一樣……
  
  黑暗中,她想到導師已死在邪惡的咒法底下,悲傷難忍,不禁鼻頭一酸,幽幽啜泣了起來,那一瞬間,她完全忘了聖女崇高的身份。
  
  她哭了好久好久。
  
  忽然間,一道溫和的男聲自頭頂傳來。
  
  「女孩,別哭。」
  
  抵瑤愣住了,再不出聲,但眼淚止不住來勢地流下,耳垂頭髮都給濡濕了,提醒她剛剛那聲音並非自己身處困境中的幻覺。她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那男子說的是漢語,由於日常貿易的需求,床仔坑社的族人多半都會點漢語,抵瑤自小受過聖女的訓練,常需要跟漢人接觸,自然漢語能力也不在話下。
  
  不等她思索完畢,那男子又道:「冷靜些,待我破了障就救妳出來,這些煞鬼怨氣太重,需要費點力氣。但我會救出妳的。」抵瑤不知對方說的「障」跟「煞鬼」是什麼意思,但卻給他堅定的語氣安撫了,她收起哭聲,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平定不安的情緒,不知為何,她完全相信對方有能力讓自己脫困。
  
  忽然響起另一個蒼老沙啞的女聲惡狠狠道:「漢語……你是漢人嗎?為何要阻止我對床仔坑社的賤人報仇?床仔坑社的人都罪該萬死!」對方的漢語說得不大流利,聽起來腔調十分古怪,但無礙於理解她話中的意思。
  
  男子停了一下,才回她:「嗯?尚有理智,看來修煉得不錯。妳可知這裡是陽世?死者不能跨越這條界線,這是自古以來便有的規矩──」老嫗怒斥一聲,打斷了他:「哼、誰管那些規矩,我只知道床仔坑社的人都該死,我要他們血債血償!你若要替他們出頭,就得先死!」
  
  「唉,」男子嘆了一聲,卻沒有絲毫恐懼,只是自言自語道:「是的,煞鬼就是如此,為何我每次總是不信邪,仍要先溝通一番呢。煞鬼,念妳修煉不易,我再給妳最後一次機會,若再不退開,我便要依基金會的規矩來處置妳了。」即便說到「處置」二字時,他的語氣仍是那般不卑不亢,彷彿只是在問對方喜歡吃什麼菜色。
  
  老嫗生澀地問了一句:「等下,漢人,你是……『周本家的』?」那語氣跟方才相較之下,明顯多了幾分忌憚。
  
  什麼叫做「周本家的」?抵瑤皺眉,她覺得這句話十分怪異,因為老嫗的問法,就像是才從哪邊得知男子的背景,但就剛剛的對話以及男子的行動看來,現場分明沒有第三者的存在,老嫗又是如何得知的?
  
  也是到這時,那男子的語氣才帶上幾分凝重:「你怎會知道我的身份?」
  
  「我自有管道,」老嫗避重就輕,自顧自地說道:「漢人,既然你是姓周的,那就應該知道基金會簽訂的『石棺之盟』吧?基金會──或者該說是張天師世家──並不會主動干涉跟石棺片有關的所有事務,任其自然才是你們的行事原則。你自己剛剛不也說了,不要破壞規矩嗎?姓周的漢人,這不是你該管的閒事,現在退出才是最明智的選擇。這次算賣你個面子,這小賤人的一條命今天先寄放在你那,我遲些再來收。」緊接著,狂風的呼嘯聲漸漸蓋過了老嫗的話聲,老嫗似已隨那陣風完全消失不見。
  
  (剛剛聽見「周本家的」四字時,張玉已開始皺眉,作思索狀,聽到這裡時,她終於忍不住打斷敘述道:「這怎麼可能?我在基金會從沒聽過有這種條約。」事實上,若非基金會的要求,她也不會來到床仔坑村。)
  
  石棺之盟?基金會?張天師?
  
  他們對話提到的事情抵瑤半件也不懂,卻不知與床仔坑社有什麼關聯。
  
  半晌後,抵瑤感覺拘束住自己的那條繩索悄悄鬆了開來,四肢重新恢復知覺,她唯恐男子棄她而去,加上再沒聽見任何聲音,又重新緊張起來,發了瘋似的拼命敲打石棺的外壁,喊道:「喂,外面的那個漢人,你聽到了嗎?快放我出去,我可以動了,快放我出去!不要不回我,喂,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在說話?」
  
  男子沉默了一下,才出聲道:「女孩,別著急,我這就破除障,放妳自由。」
  
  抵瑤躺在石棺內,清清楚楚聽見他一字一字緩緩地說道:利西南,無所往,其來復吉。有點像是咒語,卻又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抵瑤眼睫一動也不動,緊張地看向聲音處。
  
  有攸往,夙吉。
  
  男子唸罷,電擊聲霹靂啪啦地響起,伴著電擊聲,一霎那,一道極為耀眼的藍光穿透了石棺,如浪似電,迎面而來,狠狠刺向她的雙眼。抵瑤始料未及,不由驚呼出聲,閉上了眼,當她再度睜開眼的下一刻,發現自己腳踩大地,頭頂天空,重新恢復了自由,宛如剛從一場惡夢醒來。
  
  一個男子出現在她面前,熒藍色的光團在他掌心間旋轉不定,男子甩了下右手,撤掉光團,接著朝抵瑤點頭示意,微笑道:「就說我會救妳出來的。」
  
  抵瑤這才注意到對方一身長袍、外罩天青色大襟馬褂,她曾聽人說過,這種奇怪的服裝是漢族相當尊貴的打扮形式,從「京城」來的貴客們都以此為傲,不過既然稱為「馬褂」,不就應該是騎馬時才穿的嗎?床仔坑社雖然地處山林和平原的交界,卻沒多少馬匹,對方穿成這樣不覺得不合適嗎?
  
  抵瑤胡思亂想起來,才想到自己還沒問到正事,便以熟練的漢語問他:「漢人,你叫做『周本家的』,是不是?這名字倒是很奇怪。為什麼我剛才會動彈不得?就是你說的『障』造成的嗎?你怎會出現在床仔坑社?」
  
  那漢族男子啞然失笑:「女孩,別急,我先回答妳的第一個問題──所謂『周本家的』是指我姓周、又是本家的人,那並非我的名字。」抵瑤感覺他笑起來的模樣倒是十分好看,就像冬天的暖陽一般,讓人感覺打從心底暖和起來。一種她難以形容的感覺油然而生,令她感到胸口似是被百般情緒漲了開來,對方說了些什麼一點也沒聽在耳裡。
  
  (「毋庸置疑地,抵瑤愛上了那個漢人。」張玉下了結論:「那他們兩人後來……順利嗎?」面對她的疑問,村長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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