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15)

玄妙第四部:床母(15)

15

  張玉朝對方關心地問了句:「老闆娘,您怎麼了?」

  老闆娘面容瘦弱蒼白,陽氣不盛,臉上浮現不祥的陰影,感覺起來整個人非常沒精神,而她剛剛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潛藏著什麼情緒,那眼神讓張玉無法不關心對方。對方乍聽到這句問句時,愣了下,像是沒想到張玉會開口問她,卻只回了句「沒啥」,接著有氣無力地笑了笑。

  張玉哪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一時訥訥地說不出話,但想了一下,還是繼續道:「唔,但我看您好像心情不太好,所以才問一下,」說到後面話聲又漸漸變弱:「……好吧,如果沒事的話就當我沒說。」張玉一向對自己的察言觀色技巧不大有自信,很怕只是自己誤會了──她還記得自己先後將歸藏妙和周易玄誤認為敵人,出手打傷他們,搞得事件變得更加複雜(雖然事件之後,歸藏妙立即採取了極嚴厲的手段報復自己;想起那時的慘狀,她心裡仍不禁有些陰影,打了個冷顫,不敢再回想下去)。

  老闆娘聽她說到最後一句話,倒是有些傻了,從沒聽過這樣安慰人的。不過她看得出來張玉是真心在關心自己,心裡不由一暖,溫和的語氣中帶了一絲傷感:「妳這女孩人真好,其實跟妳說了也沒什麼。我只是想到,如果我那女兒還活著的話,大概也跟妳一般大小了……」

  「啊,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

  「沒關係,呵,反正事情都已經過那麼久了。」

  張玉聽出老闆娘的語氣透著絕望的意味,小心翼翼地措辭道:「您的女兒是怎麼──嗯──『那個』的──」

  老闆娘聽到這話,抬起頭看向天花板,視線空洞。

  「是呀,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就算到了現在,我也還是搞不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究竟是犯了什麼孽?老天爺懲罰我就好了,為什麼要讓她……那只是個孩子啊!她小小的身軀、白白胖胖的可愛臉蛋,我已經永遠看不到了,永遠都再也看不到……」也許是一直沒有找到適合的聽眾,老闆娘一口氣說了許多。從對方的闡述中,張玉覺得自己彷彿也化身為當時的老闆娘,置身在那個簡單卻幸福的家庭中,看著一個靈巧聰慧的小女孩搖晃著頭,咯咯笑著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小女孩的身高差不多到自己的腰部而已,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十分討人喜歡,這世界看在她眼中彷彿充滿了無限樂趣。

  她蹲下來,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小女孩的身後是已經整修完畢的早餐店,那時牆壁才剛剛砌好,刷過油漆後,顯得白亮亮的,無處不充斥著刺鼻的味道。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來床仔坑村的外地人越來越少、出發往外地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家裡的經濟條件也逐年下滑,這家剛建好的早餐店也只能讓家裡圖個溫飽罷了。要不是考慮小女孩住在這裡一段時間,已經習慣這個環境了,她可能也會跟著往大都市去。

  又過了幾年,早餐店原來潔白的牆壁已被油煙燻黑了,她手拿著電話,是個移居台北的朋友打的電話,耳邊傳來對方的哭訴聲,說近幾年股票直直落,好不容易打拼一輩子所累積的積蓄就這麼變成泡沫了,連間像樣的房子都租不起……她聽到這些話心裡有幾分感慨,同時卻又鬆了口氣,心想幸好自己沒有一時衝動就移居外地去。

  要是當初自己輕信旁人的話,跑到台北去,大概也不會比他們好到哪裡去。其實床仔坑村的生活也很不錯,少了幾分城市人的勾心鬥角,多了些閒適安祥的氣氛,後院的菜園還能栽植點作物,供一家食用至少不是問題。至少自己頂著一家早餐店多少能賺點錢,咬緊牙根,還不是讓她將小女孩給拉拔長大了?她苦一點沒關係,反正小女孩日後能過上好日子就好。

  篤篤篤篤篤篤……

  這天,她一邊切菜,不時望著窗外,從斜縫射進來的餘暉刺得她睜不開眼。

  外頭日近黃昏,也該是小女孩回來的時間了。自從上小學後,小女孩就變得更加活潑好動,回來的時候身上也髒了些,大概是多了同年級玩伴的關係吧?這是好事。丈夫時常在外奔波,替人修理水電,一個星期回來沒幾次,家裡都是她在打理的,少有時間跟小女孩互動,本來還怕這孩子找不到朋友呢。

  她想著,不由笑了一下,繼續烹煮晚餐。

  時間悄悄流逝,夕陽下山,天色也慢慢暗了下來。

  奇怪……

  她的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啵,啵啵……啵啵啵……

  鍋裡的水已經煮沸一陣子了,丟了一顆雞湯塊、聽得噗通一聲後,她又朝外頭看了看,見到天色已黑,心裡開始有點擔心。真的很奇怪,今天的情況似乎不太正常。就算真的是跟朋友玩,玩到這種時間未免也太晚了吧?從剛剛到現在為止,她的眼皮都不知跳幾次了,心臟也是一驚一乍地跳著,有種不好的預感。

  深呼吸一口、接著徐徐吐出氣來,如此重複幾次後,情況依舊沒有好轉,仍是心惶惶的。

  說不定是她自己多心了,但現在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給學校導師確認一下比較保險?她接著撥了學校的電話,但電話那頭響了半天,沒人接起。

  怎麼會這樣,老師都下班了嗎?

  她忙打去小女孩的一個同學家,只聽對方用童音嗲聲地跟她說,本來兩人今天說好要去玩的,結果放學後,她才剛整理好書包,卻發現小女孩已經不見了。那同學說完,天真地對她道:「阿姨,下次我們一定要一起去玩哦,誰都不準偷跑。」她接著又問了另外幾個跟小女孩比較要好的同學,總算問明了小女孩的去向。有幾個同學當時都親眼見到小女孩朝床仔坑村尾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蹦跳著,看著天空咯咯笑開來,好像非常高興。

  原來是去玩呀,幸好不是被什麼人擄走了……

  她聽完鬆了一口氣,沒去深思那些同學話中透著的異狀。

  也是嘛,除了那家勉強能維持開銷的早餐店外,自己家根本沒什麼讓人瞧得上的財產,不至於惹來綁匪才對。大概是亂七八糟的新聞看多了,導致自己一有事情就往這種方向想。

  不過村尾離家裡也只有一段距離,小女孩雖然愛玩,卻不是那種會玩得完全忘了時間的個性。

  那孩子會不會是在路上出了什麼事情?她咬著嘴唇。不行,還是得去確認一下才行,大概是又跌傷了,不知正坐在哪裡哭呢。上次也發生一樣的事,那孩子貪玩,卻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跌了一跤,直坐在柏油路上大哭,幸好當時有路過的村民看到,好心揹著小女孩回家。

  她焦急地提著手電筒跟藥箱出了門,才發現外頭暗得可怕,毫無月光。

  天色比平時還要暗上幾分,手電筒根本起不了什麼照明的作用。

  夜晚時分的床仔坑村寂靜無人,在這裡土生土長的村民都知道晚上最好不要出門,免得遭來厄運。在床仔坑村,即便是潮濕悶熱的夏天,一入了黑夜,吹著的風也都會變得異常陰冷,那寒意簡直可以透入骨髓似的。她跑在風中,一邊大聲叫喚著孩子的名字,聲音隨風一同劃過了樹梢,樹葉振振作響,沙沙……

  風呼嘯著,彷彿載著她的呼喚,傳往遠方。

  微弱的回聲在遠方輕輕響起。

  往回看,床仔坑村一片黑暗,只依稀看得見村裡的幾盞燈火。經過村長家時,喊了幾聲都無人回應,顯然老村長人並不在那間日式平房內。

  她本想找對方幫忙,組織一群人一起找小女孩的,但想一想還是作罷;如果沒事的話,床仔坑村的人向來都不願過去村尾。

  床仔坑村又亮起了更多盞燈,在遠處連成一片亮晃晃的、浮動的線,卻給她一種十分黑暗的感覺。忘了已有多久沒在這時候出門了,汗水化為一陣陣蒸氣,緊接著騰空化為頭上大片灰霧的其中一環,漸漸籠罩起整座村子,氣溫漸漸下降。她不禁打了個哆嗦,但想起小女孩可愛的臉蛋,又鼓起勇氣大喊。

  沒有任何人回應她。她只能繼續往下走。

  沿路走到村子的最尾端,兩排景物從建築變成沙沙作響的樹林,已經沒有任何燈火了,手上握著的手電筒所吐出的微弱光線是她唯一的倚仗。

  光環一下移往左邊,一下又移往右邊,看到的全是深綠黝黑的樹林,無邊無際。如果說,連這裡都找不到的話……她朝樹林裡面瞥了一眼,心裡一涼。還是說那孩子跑進去後山裡面了?

  這孩子……

  再過去,可是床仔坑村老一輩人諄諄告誡絕不能踏進的禁區呀!

  她從小聽多了類似的囑咐,早就打心底湧起一陣寒意,但女兒有可能還在裡頭,就算可能性只有萬分之一,她也必須進去看看才行,無論如何,她不可能拿自己的女兒打賭,那代價不是她付得起的。也許那孩子就在裡面,一旦找到了,自己快點將她帶回就是了,這裡可不是適合久居之地。

  腦內飛快轉過這些念頭,她強壓下懼意,握著手電筒走進樹林。

  一點都不可怕,一點都不……

  頭頂上,寒風刮過枝梢,引得枝葉發出一陣悽慘的碎聲,一道沙啞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歌聲緩緩響起──

  搖啊搖,搖啊搖。

  搖囝仔,愛睏愛人搖。

  搖囝仔,愛睏愛人搖……

  曲調很單純,歌詞也只有簡單的三段,她聽得出那是首古早的搖籃曲。歌聲十分滄桑,感覺有位老嫗手裡抱著一個小孩,正唱著曲子哄他入睡。聲音虛無飄渺,像霧一般蔓延開來,乍聽之下彷彿是從樹林前方傳來的,有時卻又突地在後邊出現,冷不防地嚇了她一大跳。

  ……搖啊搖,搖啊搖……

  窸窣一聲,一束燈光立時向旁照去,兩排草叢裡似乎藏著什麼,從那一閃而過的陰影看起來,絕不會是小女孩就對了。

  搖囝仔,愛睏愛人搖……

  那首搖籃曲在深夜中徹夜響個不停,歌詞的內容充滿對小孩的愛意,但歌聲聽起來卻異常邪門。

  她想起了關於鳥仔婆的傳說。

  鳥仔婆是一種床仔坑村特有的白頭青翅品種的鳥,這種禽類有著白色的頸脖和尾翼,雙翼則是湛綠色的。據說,每隻鳥仔婆都是枉死的產婦所化,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冤屈,四處尋找自己的孩子,希望將他們帶往陰間一起生活。鳥仔婆白日為鳥,一旦發現有某個孩子疑為自己的小孩,就會先在小孩的衣服或那間房舍上做個記號,待晚上化為人身再取走孩子。

  鳥仔婆還有個廣為人知的別名,就是「床母」。

  十六歲以前的孩子都可能被忽然出現的床母誘騙走,只有小孩無邪的眼神才看得見他們,有時還會被逗得咯咯笑了;每當小孩生日時,床仔坑村的人便會以菖蒲和艾草覆於其身,除了避邪驅兇外,也希望能夠讓床母聞不到小孩的氣息。

  後背被迅速冒出的冷汗所濡濕,那幾個同學的描述格外鮮明──小女孩朝床仔坑村尾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蹦跳著,看著天空咯咯笑開來,好像非常高興。現在想起來,小女孩分明就是著了床母的道呀!

  婦人的眼裡透著驚恐,而那首搖籃曲仍輕輕在空氣中唱著。

  搖囝仔,愛睏愛人搖……

  抬起頭來,樹梢上恰好站著幾隻白頭青翅的鳥,一雙瞳孔放光,盯著自己不放,一邊搖頭晃腦的,好像正唱起一首搖籃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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