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13)

玄妙第四部:床母(13)

最近浴室整修,家裡環境很不適合寫作,難得偷閒一次發個兩回,順便把上週欠的債還給各位。

13

  還記得,那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一朵朵烏雲飄過,將一輪皎潔的明月隱沒於後,嘩啦,嘩啦啦啦……只聽得細細碎碎的聲響,瞬即翩然落下細雨,緩緩垂下一絲絲白線,將大地與天空連結在一起。無論是道路上的坑洞、小巷、或者是四周的建築,大雨無情地降下,一視同仁地拍打在上面。

  行人或者撐著雨傘慢慢散步,或者手摀著頭快步奔跑,穿梭在大雨當中,他們嘴裡呵出的一陣白煙也冉冉騰空,化為飄渺的雲霧,夢幻異常。

  稀薄虛幻的白霧後,是一棟外觀破損的老舊大樓。重重烏雲於天際密佈,一道閃雷劈至樓頂,發出轟然巨響,事物彷彿全都靜止下來。雷聲消失後,其中一扇窗邊隱隱閃現著陰森詭異的瑩綠色幽光。

  從窗口向內望去,只見一位老者從懷中拿出一支折疊拐杖,手一甩,那支拐杖便完全成形。有一對年輕男女站在他的對面,與他對峙;那女子一頭優雅的短髮,容姿端麗,男子則面貌清秀,看起來氣質頗為不凡。老者臉色蒼白,像是受了內傷,儘管如此,仍緊緊閉著雙眼,似乎已盲,他道了聲「走」,拐杖一撐,整個人奇蹟似地跳到了窗緣上。

  那對男女就這般冷冷地看著他做出一連串動作,完全沒有阻攔。

  盲眼老者遲疑一下,似是為自己逃得如此順利而感到疑惑,正當他準備奪窗而出時,一道悠悠的女聲從窗外清楚地傳入他的耳朵──

  「天人合發,萬變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老者僵硬地轉過身去,臉上血色盡去,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凍結起來,再也無法鎮定下來。

  只見隔壁另一間房中的潔白窗簾被風雨吹拂著,接著輕輕地揚了起來。窗簾後,有一道身影隱約可見。

  那是個少女。

  女子望向老者,露出悲傷的目光,口訣聲中,衣袂在風中振振作響,手持一柄木劍,遙指老者,木劍的劍尖卻不住顫抖。老者表情又恢復原本的平靜,手指了指胸口,口中喃喃說了些什麼,彷彿在叫女子認準他胸口刺去一般。所有的畫面都凝結不動,彷彿時間停止在那一幕。

  但少女終究是唸完了口訣,她緊閉雙眼,雙手向前刺出。

  時間開始流動。

  下一瞬間,老者已被她的法術擊落,她不及思索,立刻拋掉手中的木劍,縱身一躍,一手抓住了老者。但少女的力氣顯然無法支撐老者的體重,手臂不住顫抖,只見老者忽然抬頭笑了一聲,撥開了她的手。

  他的身軀飄忽墜落,那道往下掉落的身形一直深深烙印在她的瞳孔上。那雙咖啡色的眼瞳裡,老者的身子正不斷從大樓的縫隙間墜落,不斷墜落。

  像是永無結束的一天。
  

  我看著。
  

  當我從他的眼中讀出「再見,小玉」這四個字時,覺得自己的心也彷彿跟著一起往下無限墜落。

  我一直在想。我總搞不懂為什麼雨會不顧人心裡的願望,繼續下著、落著?雨滴隨風而過,落在坑洞、落在大馬路、落在草坪、落在這一片大地上,嘩啦啦地,像是誰流了淚。一如我早知道他不是我的師父,卻仍落下了淚,真奇怪。為什麼你要做出這些事?為什麼要傷害他人?我能感受到你心中的憤怒、不捨和悲傷,但……為什麼?

  「想一想那個女人吧,你難道不想讓她復活嗎?你仔細想想,她是怎麼被殘酷對待的,難道你覺得其他人比她都還來得重要?死幾個無辜的人就能換回心愛的人,多划算啊!」

  我的耳邊響起了戲謔、充滿惡意的聲音。

  接著,一道黑影在我眼中隱隱現身,蓋過了老者的身形。是那個女人。她披著一襲黑色斗篷出現在我眼前,身上散發濃濃的邪氣,那氣勢比煞鬼還要來得可怕千倍萬倍。我全身顫抖得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斗篷女露出一抹輕笑,向後輕盈地跳入陰影,慢慢融入黑暗中,然後消失無蹤。

  眼前只剩下那雙看著我的嘲弄的灰色眼瞳散發著點點邪光。

  灰色瞳膜突地一瞬,朝中心旋轉、收縮,在最中心凝結成一隻鳥形黑影,黑影越變越大,我終於看出那是一隻正欲振翅高飛的烏鴉。烏鴉柔軟的雙翼沾粘上了黑色的霧氣,拍動了一下,帶著一團爛泥似的黑霧衝出那雙灰色眼瞳。

  然後,那隻烏鴉朝我飛來──
  

  下一刻,張玉睜開了眼。

  眼前是一片灰白色,拉長的黑影抖動。

  ──陌生的天花板。

  她嘆了口氣,看著自己伸出、停在半空的手掌,彷彿想要抓住什麼,卻又什麼都抓不住。早已數不清次數了,這樣夜裡醒來盯著天花板發呆的情形。是呀,這是當然的吧?自從師父離開自己後,每次睡醒後所見到的都是自己不熟悉的天花板,根本沒什麼地方是自己認識的。

  張玉沒有親人,從她有記憶開始,就是由一位五斗米道的道士所撫養長大的。可以說,她的師父同時也是她的親人。那位道士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曾解救過不少被惡鬼所害的人,卻沒收受任何酬勞。張玉跟著道士四處行走,住過不少陌生的屋子,睡過陌生的床,盯著陌生的天花板。

  但她從沒覺得那有什麼。

  道士死後,張玉繼承了他的衣缽,她依循著師父的腳步,以道術與惡鬼對抗,保護世間的凡人。直到這時,一切卻忽然陌生了起來。即便是那個位於三重的神壇,在師父和老者走了之後,感覺上也變得生疏許多,就像……就像自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人一般。她無法忍受那種獨自一人的孤寂。

  於是,她應龍虎山天師府基金會之邀,加入了基金會,成為一名登記在案的職業術士,四處奔波。

  雖然在旁人眼中威風凜凜,彷彿無所不能,但張玉畢竟還是個正處青春年華的少女,勞累奔波的生活為她帶來短暫的充實感,可是每到夜晚,她又會興起一股莫名的哀傷和寂寞。她總不願在陌生的環境入睡,希望自己下次醒來時,能看到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

  她當然知道,問題不在於自己身處何方,而是自己身邊有什麼人。

  但她又能怎麼辦呢?

  天花板上,樹影隨風搖曳,將整片天花板染了一半黑。

  張玉躺在榻榻米上,盯著陌生的天花板,一時陷入了思考。

  她摸了摸胸前的五雷號令護身玉珮,指尖感受到上面傳來的陣陣涼意,以及充沛的靈氣,心情才稍微舒緩了些。這塊玉珮不知為何有種鎮定人心的作用,或許這正是這類法器之所以珍貴的原因。她仍不清楚基金會會長為什麼要借給自己這塊玉珮。張玉曾聽聞五雷號令護身玉珮能夠作為媒介,施發一種十分強大的雷術,莫非這裡鎮壓的煞鬼已強到這種地步?

  不對。她想了一下,搖了搖頭,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基金會應該會多派人手來協助自己才是。想起基金會長將玉珮交予自己的不捨眼神時,張玉便知道眼前這枚五雷號令護身玉珮的重要性比自己所想的還要高;如果煞鬼的實力真的強到如此程度,基金會不可能拿這塊玉珮當作賭注,孤注一擲地讓自己帶在身上抗敵,還不如多派幾名仙卿以上的術士來圍剿對方。

  這麼說來,基金會長讓自己帶著這枚護身玉珮,一定還有其他用處……

  說不定就跟基金會要自己回收的法器有一絲聯繫。

  那法器,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石棺殘片?

  張玉將掛在胸前的護身玉珮拿遠,在她的想像中,一個漆黑、不起眼的小石片慢慢與玉珮完全重合。石棺片的別名是「鹿野的遺寶」,據說對他們這些修道人有著近乎不可思議的功用,那些老一輩的修道人都聽過「鹿野的遺寶」的名頭,卻諱莫如深,只剩下各種誇張的說法層出不窮──有的說將石棺片集聚完畢,磨碎入藥就能延年益壽、白骨生肉;有的則說那本是天庭落下的神碑,只要能參透上面的經文,修行便可臻大成之境、一步登仙。聽那位善使歸藏卦術的大姐頭說,近幾年來,龍虎山天師府基金會與台灣道教協會都私下派人尋找石棺片的蹤跡;然而,不知什麼因故,台灣的煞鬼精怪之流出現得越來越頻繁,能騰出時間的人手有限,至今仍無法將那些殘片收集完畢。

  因此,除了這兩方較強大的勢力外,一些大隱於市的第三方小宗派勢力也蠢蠢欲動中……至少,自己的第二位師父就曾參與過石棺片的爭奪,推測起來,他對石棺片的真正作用一定也知道幾分。

  就她所知,每個藏有石棺片的地方,旁邊基本上都有一隻修煉成形的厲害煞鬼存在,因著某些奇妙的聯繫,兩者幾乎脫不了關係。許多修道人都謠傳龍虎山的三樣傳承器物都是由石棺片製成的,如果謠言屬實,說不定這枚護身玉珮真能夠引出石棺片也不一定。

  她躺在榻榻米上,感覺涼風習習,望著一半映著月光、一半映著樹枝倒影的天花板。

  先不管那法器是什麼,解決煞鬼還是自己的首要任務,但張玉在這條老街上完全感受不到煞鬼的氣息,最多只有一些殘留下來的慘厲陰氣而已,看來那隻煞鬼早已離開這裡了,卻不知藏身何處;若要逮到它,自己首先還是得探出這裡出現煞鬼的緣由,才能尋線追查。

  還記得,以前那位五斗米道的師父曾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過:「人死為鬼,鬼怨而煞,煞極成魔……」說的正是人死後朝煞演進的過程。每隻煞鬼形成的原因通常是由於心中懷有極大的怨恨,一旦修煉成煞,由於那股永遠無法化解的怨毒之氣,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攻擊與他們生前有關聯的人。

  她回想起來,發現自己對付過的煞鬼確實都是如此,與師父說的毫無二致。

  師父還說,若煞鬼幸運地沒被修道人收服,可能進一步修煉成魔,儘管機會十分渺小,但只要偶或有一兩隻煞鬼成功,便是人世的浩劫。據說那些亂世通常都僅僅只是因為那一兩隻魔所造成的。也因此,當有煞鬼修煉大成的跡象出現時,不管出身什麼宗派,所有的修道人都會放下彼此的爭端,一齊協力合作,對付這樣可怕的魔物,免得到時一切生靈被屠戮殆盡。

  她有些擔憂地想著,在如今的現代社會中,真正的修道人是越來越少見了,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想必應付起來定會比過去還不堪……

  幸好自己目前對付的僅只是一隻剛成形的煞鬼而已。

  張玉鬆了口氣,繼續思考著。

  即便那隻煞鬼一時離開了床仔坑村,終究會忍不住心中的惡意,而再回來原地的;只要自己能夠找出與他有關的事件,便可以先行一步制住對方。

  白天時,那位村長曾隱晦地提到,床仔坑以前發生過一些神秘的案件,只是無論自己如何追問,都得不到任何線索。可自己又不一定非得從他口中得到答案才行,路那麼多,自己還偏要往死巷鑽?只不過,連那位村長都對案件不願多談,要從其他村民口中探得自己想知道的訊息,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她看著陌生的天花板,思緒繼續運轉。

  過了半晌,回過神後,她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天花板的樹影已完全消失,遠方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竟已是天亮時分了。

4 thoughts on “玄妙第四部:床母(13)

  1. 你這篇文章真的越看越好看了,而且這篇有回歸第一篇時那種真正讓我感到很神秘又恐懼的感覺,真想號召大家集氣讓這篇也能出書,我一定要買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