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05)

玄妙第四部:床母(05)

05

  大約是由於疲憊的關係,張嘉琳睡得很沉,胸口緩慢起伏,昏黃的燈光微微照在她身上,在床上形成一圈人形暗影。她就躺在那圈黑影上,毫無動靜地睡著。不若城市夜晚的喧囂,老家很靜很靜,頂多只是幾句輕輕的祝禱劃過空氣,偶或金紙翻動著,啪啪……一切聲響都消融在靜謐中,其他可能的躁動被隱藏在水面下,只要仔細聆聽,就能發現──祝禱的內容妖詭邪異,而翻著金紙的聲音簡直呆板、規律到了神經質的程度。只要仔細聽,就能聽得出來。

  但張嘉琳聽不出來,她實在睡得太沉了。

  她雖然察知到了某些異狀,卻仍以為老家的情況一如平常;又或許,她內心知道有問題,但感覺到那不是自己能夠處理的,只好抱著鴕鳥心態,摀上耳朵,裝作什麼都沒發現。

  可是裝作聽不見,仍無法掩蓋這些事情存在的事實;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看、不去聽,就能夠迴避的。

  如果無法肯定某些事情存在,就無法針對它們做出最好的對策。

  張嘉琳現在正是處在這種狀態。

  一陣風來,窗外樹影搖動,頂上一盞燈跟著微微擺盪,她在床上的黑影也跟著左晃右晃。咖。南無……似是大表姨開了念佛機,房外傳來佛號,聲音似遠還近,原本神聖莊嚴的唸佛聲在夜裡聽來,反而令人心裡興起一股不安的感覺。但張嘉琳的呼吸細勻伸長,與唸佛聲的節奏奇異地配合在一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呼吸抽了一下,節奏突然亂了。

  打斷她的是另一道細微的聲響。彷彿有人用指甲在床板上刮搔著。

  刷──

  一聲一聲,尖銳細長的爪子慢慢劃過了薄木板,一聲又一聲,碎屑飛散,濺到地上,是什麼動物正在磨爪嗎?那聲音遠得模糊不清,有時卻又恍若近在耳邊,無論如何,那種指爪刮著木板的難聽刨聲總是持續不斷,刷──刷──張嘉琳仍閉著眼,意識沉入夢鄉,但那聲音也如骨附髓地一起沉了下去,然後圍繞著她的意識,反覆刨抓。刷──刷──刷──

  每刨一下,張嘉琳的眼皮便輕輕微顫,額頭滲出汗來,兩顆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轉動。

  不知過了多久,刨聲中,她的意識漸漸甦醒過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自己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一睜開眼,張嘉琳便僵在原地不動,眼前的場景令她呆然木立。她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方,環顧四周皆是一片空曠而沒有邊際的荒野。抬起頭,天邊佈滿烏雲,不見天日,整個世界只剩下慘淡的黑灰色,像是誰打翻了濃淡不均的黑色墨水一般。嘩嘩,嘩嘩嘩──與人身齊高的灰暗芒草隨風舞動,在荒野上形成一片死白的波浪,她只看一眼,便感覺到這個世界沒有生命。可是,自己又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

  她沒再深想下去,因為遠方天空有個奇怪的東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道很長很長的黑影,黑得不祥,且正朝自己的方向飛來,在風中振振作響。黑影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逐漸逼近張嘉琳。

  當下的直覺就是不能被那黑影追上。

  但張嘉琳沒有立即行動,她還猶豫著要不要逃離黑影,然而,下一刻突地傳來一道響亮的破空聲,呼──等她意識過來時,一道反射的寒芒已掠過瞳孔,原來是黑影一邊伸出了利爪,朝自己襲來。

  她措手不及,只能護著頭,匆匆俯低身子,緊接著一股勁風掠過頭頂,大片飛散的芒草連同幾縷頭髮頓時在空中炸散開來。

  那一瞬間,時間就像是停止了一般,她面無血色,只能驚恐地看著芒草和頭髮緩緩飄落。

  黑影一擊不中,發出了駭然的尖嘯聲,又飛上高空盤旋。

  一定要逃走,不逃不行!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這樣的念頭如潮水一般湧上張嘉琳心頭,一下便淹沒了她的理智。她立刻拔腿在芒草中狂奔,腿被劃傷了也不管,心知自己若被抓到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她跑得氣喘吁吁,不時回顧身後。那道看不清長相的黑影飛在高空,追趕著自己,遙遠處一雙暗紅色瞳孔緊盯著她,瞬了一瞬,顯然不懷好意,天空上還一邊滴下了大灘紅色的濃稠血涎,那股腥味讓人反胃。

  對方體型龐大,又處在空中,她根本沒有辦法抵擋,只能拼命往前逃;對方雖然聲勢浩大,速度卻不如自己預計的那樣快,但身後吹來的一陣強風仍讓她明白一點:對方與自己的距離縮得越來越近,如果一個不小心,便很可能立刻被追上。這逼得她連回頭的時間都沒有,只得繼續逃竄。

  黑影在身後緊追不捨,張嘉琳卻想不到該怎麼擺脫,正當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棟有些年紀的建築物。那是……老家?等下,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可那外觀確實很接近……黑影的嘯聲越來越近,張嘉琳不及思索,一個箭步便遁入屋內,緊接著關上房門。

  在房門被關上的最後一刻,冷光一閃。

  勁風呼嘯迎面而來,她驚恐地看到黑影再度亮出利爪攫向自己,下一秒,只聽見爪子用力劃在門板上的尖銳聲響,爪痕深得入木三分,幾乎要透過門板,她不禁慶幸地想著,如果自己再慢個半秒,可能就會被黑影撕裂為兩半。黑影無法破門而入,但磨爪聲仍持續響了幾下才消停,刷──刷──

  又過半晌,外頭總算沒再傳來其他聲音。

  應該是走了吧?

  她餘悸猶存,站在玄關手撫胸口,心臟怦怦狂跳,直到現在才能鬆口氣,總算慢慢平復呼吸。片刻後,她心情平復,開始環視四周。

  「真像……不,應該說是一模一樣……」她喃喃。

  這裡果然就是老家沒錯。

  同樣的鞋櫃,同樣正對大門的鏡子,還有那條深不可見的長廊。這樣的擺設與建築結構,除了老家外,恐怕不會再有第二個地方了。屋內一片昏暗,跟外面的世界一樣沒有其他色彩,因此鏡中的自己看起來相當陰沉,五官被大半片陰影籠罩,只露出一雙不帶感情的眸子,那副樣子簡直不像是自己。

  她看了半天,發現鏡面上有一個小灰點遮在右臉,不由走近了些,伸手想要擦去髒污,拇指抹過,灰點是擦去了,但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女聲,嗓音沙啞,「呵呵,阿琳,過了這麼久,妳終於看見我了……」同時,臉頰旁分出另一張陌生的臉,黑壓壓一團,她看不清對方的長相。緊接著一雙手摸上了她的背。

  「嚇!」

  猛地起身,張嘉琳驚醒過來,喘氣不已,她發現自己還處在那間臥室,意識到原來剛剛的事情只是一場夢而已。感覺兩頰滑下液體,她才注意到自己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那雙手熟悉的觸感仍停留在背上,令她渾身寒毛直豎到現在。會做這種可怕的夢,難不成是因為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嗎?她想,那場夢實在是太真實了,彷彿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一般,讓人無法忽視。

  但不要緊,那只是夢而已。

  她這般說服自己。是啊,那只是一場因壓力而生的夢,縱然真實了一點,又怎麼樣呢?無論多可怕,只要夢醒了就沒事。與她的想法一致,窗外果然靜悄悄的,毫無動靜,甚至連一點風聲都無,但這種平和卻反而更讓她害怕。太安靜了,就彷彿暴風雨前的寧靜,底下卻是暗流洶湧。

  那個夢令她感覺草木皆兵,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害怕。

  夢中的那片黑影,還有最後摸上自己的那雙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如果就解夢的角度來說,黑影大概就象徵自己對前途不明的擔憂,而那雙手則隱喻眾人對自己的期待……但張嘉琳覺得那個夢境的解釋並非那麼簡單,如果真是如此,為何自己壓力最大的那三個月試用期沒夢到任何相關的場景,反倒是現在才夢到?夢裡的一切栩栩如生,她仍能憶起那雙手的動作,感覺手指十分細長,力道微弱,應該是雙骨瘦如柴的手,要比喻的話,就像──就像是表姨的那雙手一樣。

  不似活人的手。

  等下,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只是夢而已。

  張嘉琳不禁失笑,深呼吸了一下,在心中拼命催眠自己這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夢,沒什麼深刻的寓意,與自己的未來啊命運啊也毫無關聯。她暗自默念了幾次,也被自己這席話說服了,重新躺在床上,拉了一張薄被來蓋。不過,這次可就沒那麼好睡了,她輾轉難眠,無論如何翻身,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好像一根魚刺哽在喉頭挖不出來。

  她感覺到凸出床墊的那顆小圓點還在原位,伸手摸了摸,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精神上的疲勞終於還是令她半垂起眼皮,只不過意識是有些恍惚,但還不到可以入睡的程度,眼前所及的視線範圍只剩下一半,茫茫然間,刨抓聲又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刷──刷──刷──

  錯覺。大概是做了惡夢的後遺症吧?她決心不管那聲響,放任那股好不容易重新出現的睡意蔓延全身。

  彷彿要跟她作對般,那聲音仍繼續響著。

  有什麼東西正從房外逐漸朝她接近,保持一定的節奏在地板上爬行,壓得木板發出了咿咿呀呀的呻吟,甚至夾帶著輕輕的拖曳聲;每發出一下刨抓聲,就意味著那東西離自己更近。那東西知道自己的位置嗎?

  錯覺,這一切都是錯覺。

  張嘉琳緊緊閉著眼,說服自己相信那些聲響只是假象,只是壓力太大所導致的幻覺。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太不科學了。

  但她內心深處同時有一道小小的聲音說:「妳又怎麼知道這種事不會發生呢?看看這裡,偏遠的鄉下、具有近百年歷史的建築、才剛開始的守靈夜,還有表姨跟小表妹詭異的行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暗示啊!」那聲音在心底蠱惑她,繼續道:「更何況,當初……當初大學的畢業旅行妳也見到了……」

  大學的畢業旅行?

  張嘉琳一呆,那次的畢旅自己早忘了發生什麼事了,其他同學用盡各種辦法,試圖回想起那段記憶,然而,她卻一點也沒努力想起過,隱約間,自己總覺得那是段最好不要記起來的恐怖回憶。當時自己到底遇見了什麼事?模糊的印象中,只依稀記得,好像同樣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大夥兒聚在一起,然後……然後同樣有什麼刨抓的聲音……

  駱寧冰還說──

  等下,「駱寧冰」是誰?這個陌生的名字與一張同樣陌生的面孔連結在一起,她發誓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朋友;但另一方面,她也還記得那個面容模糊的女生對自己笑過。可是,那個名為「駱寧冰」的女生到底是誰?是祥哥的朋友嗎?

  張嘉琳覺得自己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想到關鍵處,思緒就卡住了,沒法再往下繼續深入。不太對勁,自己好像被什麼騙了。

  是誰騙了我?她想不到一個可能的對象。

  莫非那段被扭曲的記憶跟現在的奇怪幻覺也有關連?幻覺……咦,那聲音是不是停了?張嘉琳忽然發現沒再傳出刨抓跟拖曳的聲音,房間靜得可怕,但她也沒衝動地睜開眼查看,只消極地希望自己能快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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