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04)

玄妙第四部:床母(04)

這星期忙翻天,好不容易可以趁閒在星期六寫完一篇。

04

  很久沒吃過這麼食不知味的一餐了。

  張嘉琳回想剛剛飯桌上的情況,三人悶不吭聲,默默著扒飯,只剩下鐵筷與瓷碗的碰撞聲傳出。

  晚飯後,仍是一段漫長的守靈時間,小表妹用完餐,帶著灰暗表情瞅了張嘉琳一眼,又鑽進房間。那眼神不似她這種年紀孩童會有的,張嘉琳見了,不由一股寒意上心頭。表姨見狀,也沒喚住小表妹,只是任她一個人去了──或許是認為她前幾天一個小孩子守靈十分辛苦的關係,乾脆放她一天假。

  但張嘉琳覺得,在這種時候讓一個小孩子待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可能不是很正確的決定。她猜想,小表妹之所以會時常露出陰騖的神情,大概是因為第一次見到死亡這回事,如果再放任不管,可能對她會有不好的影響。畢竟老家到處蔓延著死亡的氣息,毫無生息,連她自己都感覺有些不舒服。她本想出言提醒表姨,但顧及到對方是長輩,兼之才剛喪母的關係,只好壓下這個念頭。

  有些熱……

  表姨似乎沒開空調,空氣溼熱得她抹了抹額前滑下的汗。大廳內毫無聲響,連電視也沒開,悶得發慌。

  張嘉琳想起回老家後,自己還沒打過一通電話給父母,於是到長廊上撥了手機。響了幾聲,只聽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沉穩的男聲,正是她的父親,他一聽到張嘉琳的聲音,便關切地問老家的情形如何。儘管沒時間回老家,他跟母親二人還是很擔心這裡的事。

  她想了想今日所見,答道:「表姨跟小表妹已經守了好幾天靈,看起來精神都不是很好,特別是表姨,人格外憔悴。」

  「守靈啊……現在已經很少人嚴格遵守這個習俗了。」

  又寒暄了一下,換母親接過電話,問明現況後,她忽然嘆了一口氣,向張嘉琳說:「唉,也真是難為她們倆了,老家的規矩又臭又長,特別在葬禮這件事上尤其注意。」她說了一些守靈需要注意的事項後,接著道:「守靈這幾天是重點中的重點,只要撐過去了後面就會輕鬆許多,阿琳,妳自己也要幫妳表姨多擔待一些,知道嗎?畢竟大姨婆生前對妳那樣好。」

  雖然母親不在面前,張嘉琳拿著手機,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有我跟表姨、小表妹她們一起輪流,也能夠減輕負擔。不過……」她囁嚅。

  「不過什麼?」

  「我對這些習俗不是很熟悉,恐怕只能出出力而已。這樣是不是沒辦法幫上多少忙?」

  「傻孩子,」母親慈祥地笑罵一句:「也沒人要妳總領那些事務,不過就是幫忙守靈、摺個紙蓮花、收收白包罷了。妳這孩子就是愛自己揹責任、把事情全擔到自己身上,這樣只是苦了自己而已。」

  張嘉琳不太開心:「這是什麼話,我只是希望把事情做好。」

  「我知道,」母親說:「但妳遲早會被自己這種個性累垮。妳在公司跟同事相處還愉快嗎?不要把什麼事情都悶在自己心裡,當然有時候不必把話全說出來,但有時候,有些話仍需要直說。」張嘉琳聽到這番話,覺得眼眶有些酸楚,母親對她的性格那麼了解,當然推測得出她上班後會遇到什麼情形。但她又能怎麼辦呢?難不成,她能夠不管同事鬧出的那些問題?又或者,她能夠迎頭臭罵他們一頓?無論如何,張嘉琳總覺得有些委屈,她沒做錯什麼事,甚至是唯一做對的那一個,為何在眾人眼中的形象卻不討喜。

  好似她做那麼多、做的全都是錯的一樣,但母親不清楚,若是沒了自己收拾殘局,情況只會變得更難看而已。

  又聊了一陣,張嘉琳才掛掉電話,她正轉身,準備走回大廳,卻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咦?等下,似乎……長廊外的草叢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閃爍,亮光一掠而過。夜晚寒風陣陣,吹得樹梢上的樹葉一晃一晃,聲響窸窸窣窣,她感覺有一道黑影在自己眼角邊躡著腳走過。

  但當她往外看的時候,卻什麼都沒發現。

  是自己看錯了嗎?希望別是野貓才好。剛剛電話中,母親跟自己提過守靈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能讓野貓越過遺體,那是不祥的預兆。

  張嘉琳帶著狐疑的心情回到大廳。桌上的飯菜還沒收拾乾淨,表姨一個人坐著摺蓮花,口中一面低誦模糊不清的咒語,喃喃低沉的語聲從她的雙唇溢出。張嘉琳雖聽不真切那段咒語的內容是什麼,憑著一股直覺,卻也分辨得出來那與平常的佛經不同,感覺還要更為詭譎一點。

  唸到一半,表姨看見她進來,笑了一下,起身將餐具捧回廚房去。

  張嘉琳正想上前幫忙,對方已一溜煙消失無蹤,無奈下只好坐在板凳。忽然一股奇怪的鹹味飄來,接著在空氣中瀰漫開來,有點像是醃魚乾,但味道比那還要濃郁更多,她皺了皺眉頭,手掌微曲,食指遮在鼻前。那臭味是從哪來的?縈繞不去,應該是這裡的什麼東西……

  那異味和香灰混雜在一起,讓人難以言喻。

  尋著氣味,她的頭先偏向左邊,接著又偏回右邊,稍過片刻,才終於鎖定了一個方向,莫非──張嘉琳看著板凳前大姨婆的遺體遲疑良久,抿了一下唇,興起一個不敬的念頭,莫非那氣味是從大姨婆遺體散發出來的?這不是不可能的事,這裡本就天熱,老家也沒開空調,雖說周遭鋪著乾冰,但屍體長時間擺放在薄木板上,難免有些氣味。她想起大學時老師曾引用《禮記.問喪》的一句話:「三日而後殮者,以俟其生也……」那也就是俗稱的「擱三朝」之禮。

  不過,老家的喪禮習俗與一般的民間儀式有所差異,也不知是何演變而來,竟然要將屍體擱置在家中整整七天才能入殮,如果沒有妥善的處理方式,自然很容易會出現一股異味。

  她越想,越發覺得那味道是從停屍處飄過來的。畢竟那味道很明顯,且持續不斷,應該不是自己的錯覺。

  張嘉琳看著拱成人形的被子,覺得大姨婆的遺體被這樣對待,實在是太可憐了。有辦法勸表姨放棄那樣的處理方式嗎?但母親再三警告她,老家的人──特別是大姨婆一家──對於這類習俗非常看重,同時,那也是大姨婆生前堅決不容受侵犯的一塊領域,表姨當然不可能在此刻才棄傳統於不顧。不過話說回來,表姨似乎離開得太久了些……

  才想著,那道身影便出現在大廳門口。表姨的臉顯得更為蒼白一些,用氣虛的聲音道:「阿琳,我剛換上了新的瓦斯筒,妳可以去洗一下澡,然後好好休息睡個覺。從今晚開始,我們輪班來守靈,等換到妳時會再來叫妳。好嗎?」

  張嘉琳想起,至今老家仍沒有天然氣的管線,表姨剛才會去這麼久,大約就是為了要換瓦斯筒。但說也奇怪,自從對方一出現後,那異味淡了許多,令她無法質疑七天不能入殮的作法。

  難不成真是自己搞錯了?

  她揉了揉眉間,暫時撇開這個問題不管,先朝表姨道:「好。」

  算起來,這裡守靈的人手還不夠多,加上表姨、小表妹已經先守了幾天,自己留在這裡枯等也不是辦法,不如稍作休息,才能真正幫上他們。她雙手合十,向大姨婆的相片拜了一拜,拿了一疊蓮花金,放入口袋,準備回房有空再繼續摺蓮花。朦朧的月色下,張嘉琳順著長廊往前走到大姨婆生前的臥室去,她對這條路駕輕就熟,閉著眼也能走到,小時候她常在那裡過夜,大概是那時的記憶已深深烙印在腦海裡,而融入她的潛意識中,否則早不知迷路到哪去了。

  老家的格局很古怪,從外觀看起來屬於日治時期的建築,混雜一點歐洲建築的風格,然而,內部架構卻又依據中國的風水理論而生,常令第一次造訪這裡的客無法預期方位,不知道長廊會通往哪些地方、盥洗室又在哪邊,往往摸不著頭緒,放棄靠一個人探索此處的舉動。

  現在的老家雖然已經過幾次的修建,仍保留八、九成當時的特色,母親更曾自豪地對她提起,有不少日治時期的名人都拜訪過這裡,連當時的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以及時任「蕃情研究會」調查委員的伊能嘉鉅也在此列,只可惜沒留下幾張照片能夠作為證明;由於大學所學的關係,張嘉琳雖然對這兩人的生平不是很熟悉,卻也知道他們的一點事蹟,特別是二人所在的「臨時台灣舊慣調查會」出版了不少研究成果,後來更成為她期中期末考的考題之一。

  她一路上胡思亂想,也沒注意看路,仍然還是憑著身體的記憶走到了目的地。臥室空間不小,且難能可貴的是,表姨將房間整理得十分整潔,簡直就像是一間專門供給客人住的客房;大姨婆的物品不知被她收到哪裡,只剩自己的行李放在梳妝櫃旁,換洗衣物跟毛巾摺好,被放在棉被上。

  她拿出蓮花金,放在桌面,隨手拿了瓶礦泉水壓在上頭。

  先卸了妝,張嘉琳才捧著換洗衣物進入房內的浴室。打開蓮蓬頭後,一道道溫水嘩啦啦地灑下,十分舒服,但洗到一半她就發現熱水器有些問題,水溫一陣熱一陣冷,冰水噴灑在身上,再配上紗窗外的夜風,令她猛打哆嗦。她將開關朝熱水的方向轉得更多些,才覺得好受一點,但再過一陣子,水溫又會回到原本的冰寒,這頓澡洗得她精疲力盡、飽受折磨。

  吹完頭髮,一走出浴室,從早上累積到現在的疲憊感便潮水般襲來。

  張嘉琳「噗」地一聲直接倒在床上。眼皮重得張不開,她感覺自己就要睡著了,原本還打算摺蓮花的,但現在早就沒這個力氣了。還是等到換班再繼續吧,相信大姨婆不會因此而責怪自己,她想,然後徐徐睡去,連燈都忘了關。

  一時間,臥室靜謐得沒有絲毫聲響,好像整棟建築也跟著一同睡去一般。外頭枝椏輕輕發出細碎聲,輕拂著空氣。

  氣氛十足平靜。

  正沉睡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陣祝禱聲悄悄鑽入耳內,含著既哀愁,又帶著詛咒的憤恨情緒──

  那是表姨的聲音。

  稍微被那道聲音驚擾到,張嘉琳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沒完全醒過來,但有些意識。她覺得床舖怪怪的,該怎麼說呢,就是──不太平穩吧。自己躺著的地方好像有個綠豆大的小圓點凸起。那究竟是什麼?她有些好奇,卻又不想起身檢查,只好忍著不太對勁的感覺繼續躺著。

  如今自己已經回到老家了,不需要擔心工作上和人際間往來的事情。

  睡吧。

  好好地睡吧。

  反正等到換班的時候,再起來查看就是了,不必急於一時。張嘉琳這麼對自己說。說服了自己後,她任由睏意迅速擴散,意識沉進一片虛無的黑暗。自從上班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這般完全放鬆地入眠,或許,也能算是睡眠品質最好的一次──當然,前提是她這頓覺能夠不被任何事情所干擾。

發表迴響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