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01)

玄妙第四部:床母(01)

在經過一陣子的沉寂後,《玄妙》系列總算再開連載,希望無論是老讀者或新朋友都能一同徜徉在這個故事裡。

01

  烈日當空,白雲蔓延萬里,一列火車呼嘯而過,車輪軋過鏽痕斑駁的鐵軌,轟隆隆地伴著難聽的嘎吱聲響,傳入張嘉琳的耳中。哐噹、哐噹……她坐在火車的靠窗位置,兩眼直盯著窗外,只見燦爛的陽光下,一道道油綠色樹木交織而成的痕跡流星般一閃而逝,十分漂亮,就這麼看了許久,忽然聽見身旁一位老年男子咳了一聲,朝她道:「小姐,不好意思了,可以拉起來嗎?不然陽光太大、聲音太吵,我無法入眠。」說著,他還比劃了一下拉下百葉窗的手勢。

  張嘉琳「啊」了一聲,跟老人說了抱歉,拉下百葉窗。瞬時間,陽光逃逸得無影無蹤,老人滿意地閉上了眼。

  一拉下窗,火車便顯得陰涼、也安靜得多了,張嘉琳不由打了個冷顫,她左右張望,心思重新回到這班列車上──雖說自己選的不是熱門時段,但這班車也未免太冷清了一點,除了自己外,就只剩下幾位乘客稀稀疏疏地散坐。說到坐火車,她想起了那次奇妙的畢業旅行,沒人有絲毫的記憶,數位相機裡的照片半張也沒剩下,讓人欲哭無淚……不過,還真希望有機會能找那群同學一起出來聚一聚,自己也很久沒跟子玉、祥哥、芳瑜、倩怡、還有胖子等人聯絡了。

  看了看手錶,大約還要一個小時才會抵達目的地。

  張嘉琳窮極無聊,只得將身子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但怎樣都睡不著,腦中浮現一排又一排阿拉伯數字,數字在excel表格上飄來飄去,搞得她連閉眼都是眼花頭暈。不知業務部那邊的估價單範本到底設計好了沒?話說回來,就算做完了,小陳那傢伙平時就愛偷懶,excel函數半個都不會用,一定不知道該如何檢查。看來等自己休完假,還是得去收拾這個爛攤子;一思及這點,張嘉琳心想還是該找個機會跟公司主管建議一下,抽空開個excel基礎班,讓只會人工填入數字的同事學習正確而快速的做事情方法。

  她想到一半又搖搖頭,短視近利的主管絕不會批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決定。

  退一萬步說,就算到時真開成了,那些偷懶成性的同事也不可能來上課,他們總以為有些本事唯有天資聰穎的人才學得會,從不願多花時間投注心力;另一方面,卻又認為會的人理所當然就該多做一些,不應恃才傲物云云。

  他們不懂。張嘉琳嘆了一口氣,她也不是生來就會的。

  以前在學校還沒感覺什麼,直到出社會後,她才體會到文組學生的艱難,歷史系雖然教了很多知識、研史方法、古代社會的政治與經濟環境,卻沒教他們如何溫飽肚子。她甚至連簡報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更遑論是用到excel這等高深的工具了,面試時一問三不知,四年所學完全派不上用場,毫無用武之地。

  面試官看著她直搖頭說,小姐抱歉,妳不符合我們要找的職位的條件,可能要再等候通知。張嘉琳失魂落魄的走出面試場所,她原以為自己大學成績不錯,找工作定不會遇到什麼困難。

  親戚只在旁邊亂出主意說:「妳既然學歷史,那就當老師吧,那可是個鐵飯碗呢!」說得倒好聽,他們不知道的是,老師並不好當,否則那些流浪教師又是哪來的?劉芳瑜運氣算好,畢業沒多久,就順利取得正職教師的位置;大部分同學則苦苦在實習教師和無業遊民的位置掙扎,就希望有朝一日能捧到這個鐵飯碗,但目前看起來,這還是一個遙遙無期的願望。

  後來,還是因著打工老闆的介紹,張嘉琳才找到了一份網路公司的工作,公司規模不大,靠著販賣軟體和伺服器等硬體維生,有時也兼賣些維修服務,收入自然無法跟華碩、宏碁那樣的公司相比,但也還過得去就是了。

  張嘉琳對電腦一竅不通,電腦裡胡亂裝了一堆類似FOXY這種容易感染病毒的P2P軟體,用的瀏覽器還是快被淘汰的IE6,動不動就當機……

  一開始眾人嫌棄她什麼都不懂,跟工程師也無法溝通,老闆私下頻頻暗示主管,大有三個月試用期一到,就要請她立刻走人的樣子;但張嘉琳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發揮過去當班代的毅力,硬是在兩個月把專業術語和業務流程背得滾瓜爛熟,在剩下的最後一個月極力與工程師打好關係,至少不再與他雞同鴨講,總算得到了老闆的認可,但該月薪水條上出現的數字卻是可憐的23K(此時,主管走過來笑笑說道:「我幫妳談了加薪的事,加了一千唷,還不快謝我?」說完轉頭就走。),幾乎是同校資工系學生收入的一半以下。

  她頓時心灰意冷,卻仍說服自己要咬緊牙根挺過去,至少撐個一年,履歷上才不難看。

  沒想到挺著挺著,就這般挺到現在了。

  雖不能說是電腦達人,起碼也比其他不知長進的同事還要進步得多。少數幾個懂用幾個函數的同事平時藏著掖著,不願分享,彷彿本事教給了別人,自己就會立時被取代一般;張嘉琳問兩三次都碰了軟釘子,只好買書自學。

  這些過程他們全不知道,只覺得既然她會,就有責任把報表的範本修整,幫大家處理妥善。如果她不做,就是眼高於頂,瞧不起眾人;如果她做了,也不會有人感謝她,因為那本是應當的事。至於主管,主攻的就是什麼也不管,反正有人做完事情就好,哪會去計較是誰做完這些事?

  火車繼續行駛,哐噹哐噹……

  車廂內那種獨特、帶了點汽油味的味道飄入鼻中,她想像沿途風景被遠遠拋在自己身後的樣子,儘管只是幾天的喪假,卻讓她覺得自己彷彿要出發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不回來似的。

  三、四天前,大姨婆去世了,走得很突然,是在睡覺時斷了氣的。據說,她睡前才提到好久沒見到自己的姨甥孫女了,十分懷念她,希望對方早日回來,說完她便躺在床上,沒想到就這麼一睡不起。張嘉琳聽到這個消息時,仍有一種不真實感,因而在電話中的聲音顯得格外冷靜:「哦──嗯,嗯,我知道了,如果公司准假的話,我也會回去老家一趟。」

  掛了電話後,她在小套房呆呆站了一個半小時,才想起要打電話通知父母。

  天知道這給她的震撼有多大!

  張嘉琳的阿嬤跟外婆死得早,父母又迷信嚴師出高徒那套道理,從小管教方式就比其他家庭嚴格,能站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趴著,若考了九十九分打得絕對比只考八十多分來得更重、更大力,以嚴懲自己的粗心,也只有大姨婆才肯那樣寵她。對她來說,大姨婆就相當於外婆的角色,面容和藹帶笑,常好聲好氣地勸著這個固執的姨甥孫女,對她十分好,是一個慈祥的長輩。因此,就算張嘉琳後來很少回去老家,也會不忘打通電話關心對方一下。

  可是,這樣的大姨婆竟然死了。

  張嘉琳已不再是那個稚嫩的小女孩,當然知道人免不了一死的道理,也參加過幾次葬禮。但大姨婆的逝世仍帶給她很大的衝擊,彷彿她尚是第一次知道這世上原來有「死亡」這檔事。

  以前那幾次喪禮上,她只是以一名旁觀者的身份出席而已。

  只聽父親在電話那頭嘆氣說怎麼會如此,接著又說自己和母親最近業務繁忙,大概是抽不出時間去大姨婆那邊了,恐怕要麻煩張嘉琳去跑這麼一趟,看那邊有什麼要幫忙的,一併幫忙處理一下。張嘉琳答應了。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參加與自己有親密關係的人的葬禮,於公於私,她都希望能儘快趕回去,於是隔天便找了主管商討請假事宜。

  豈料她才剛提了前面幾句話,對方只摸了摸油亮亮的禿頂,語帶恐嚇道:「我說啊,她又不是什麼直系的親戚,有必要特地請好幾天假嗎?現在正是公司需要人力的時候,不要像個爛草莓一樣沉淪嘛。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妳很難過,我也經歷過這種事,但我們還是要努力挺過去啊!挺過去,就都是妳的了!」張嘉琳越聽下去,眉頭皺得越深,她很想問主管到底「挺過去後,什麼東西會是我的」,說到底,公司之所以會人力不足,只是因為有一群不管事的主管,以及一群只想偷懶的員工,而不是因為某個人請了幾天假的關係。

  主管辦公室的冷氣冷颼颼的,溫度永遠低於18度,不像外頭那麼熱,只准開電扇,張嘉琳一邊聽,一邊摩擦著發冷的手臂。

  主管說得口沫橫飛,又提出那麼多理由,其實只是為了將責任往她身上推,如果他准了張嘉琳假,恐怕那幾天就不能翹班到號子去看股票了。可他又不願對她承諾什麼,一手蘿蔔一手棒子的技法只學會一半,只有恐嚇沒有嘉獎。

  張嘉琳本就心煩,聽出他話中暗藏的玄機,冷冷道:「主管,不好意思,我很抱歉造成公司的困擾,可能我個人不是很勝任這個職位,或許……」大片陽光竄進半開的百葉窗,一條條陰影橫在她臉上,表情看起來陰暗得嚇人。

  她說到一半,主管才驚覺到眼前這女子起了辭職走人的念頭,到時事情只怕一發不可收拾,話鋒一轉說:「……不過這些日子來,妳辛苦了,真多虧有妳的支持,行銷部近來才能有如此不錯的表現,」拍了拍胸膛道:「妳去放個幾天假也是應當的,不用怕,儘管去就是了,老闆那邊由我幫妳說!」

  既然已達成當初的目的,張嘉琳也不與他計較,點了點頭便退出主管辦公室,去跑簽核假單的流程。

  當晚,她還留下來加班,做了一個給職務代理人看的工作交接用簡報:什麼事情要跟什麼窗口聯絡、什麼廠商需要什麼報表,種種紛雜的事情都被她分類得一清二楚──雖然她心裡明白,代理人可能連看都懶得看。

  或許是被她之前語氣嚇到的關係,假單簽核流程十分迅速,隔天下午,蓋好章的假單就放在她的桌上了。

  看到假單的那一刻,張嘉琳抿抿唇,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要是平時工作的效率也能這麼高不就得了?

  她提著手提包,打了卡後,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先回小套房將該帶的物品都準備好。待到清晨,她一大早便出了門,前往車站搭車。雖說老家那處偏僻,杳無人跡,但近來拓寬馬路後,交通便利許多,再加上前幾年台灣吹起了一陣樂活風,都市人一個勁兒往空氣新鮮的野外跑,還是趁早回去的好。

  不過如今看來,應該是自己多慮了。

  張嘉琳睜開眼,發現坐在自己旁邊的老人不知何時已下車了,於是將百葉窗捲上,陽光又重新曬在身上,好不溫暖。

  火車一路上行經各站,卻沒半個旅客上車,下車的倒是一大堆。張嘉琳暗想老家大概還是那般荒涼的景象,否則不會如此。偶或火車輾過鐵軌上的碎石塊,便會引起車體一陣顛簸,哐噹,哐噹,哐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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