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湘芸雙頰泛紅，站在原地不停喘氣，她很努力，卻始終沒辦法使自己平靜下來，只能任由心跳跟血壓不停飆升。

　　涼風吹過，樹葉一片片落下，發出輕微的「啪」一聲。又一陣風吹過，吹散了地上的那堆樹葉。沙沙……沙沙沙……程湘芸的意識被這道微微的聲響喚回，才回過了神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她反而不斷湧現越來越多的疑問，可惜的是，沒有一個問題是她能解答的。

　　是幻覺吧，剛剛的事情只是一場自己壓力太大所導致的幻覺吧？程湘芸揉了揉眼睛。對，一定是這樣。

　　但她還記得那個笑。

　　詭異、僵硬的笑，帶著一絲蒼白的無意識笑容，太不自然了。就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死，只是因為強風的擠壓，讓他的臉部不由自主作出那樣的表情，連眼神也隨而空洞。

　　那抹笑容和眼神深深刻在她的腦海內，看了直令人頭皮發麻，一點也不舒服。程湘芸現在總算能夠體會那種感受：讓人感覺愉悅的事情，在某種情況下也可能是讓人感覺最恐怖的事情，比如說出現在鬼故事中的嬰兒，或是死前的僵硬笑容。那樣的恐怖遠勝過一切。

　　但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看錯了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後吐出，慢慢鎮定自己的情緒。別想太多了，只是一場幻覺，畢竟在山中走了好一陣子，加上天色不太亮，看錯什麼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現在只要好好鎮定下來就可以知道根本沒有跳樓這件事，畢竟找不到屍體嘛，那只是錯覺罷了，是吧？

　　嗯……

　　就是這樣沒錯。

　　從遠方悠悠傳來烏鴉的叫聲，「啞啞」地很嘈雜，像是在抗議什麼一樣。吹了一會涼風後，程湘芸才想到現在還得先去赴約，連忙將這些害怕甩到腦後，目前還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她還有更要緊的事要作。不過她隱約感覺到自己會找這個理由，只是純粹為了想快點離開現場而已。

　　噠。霎時間，程湘芸幾乎覺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她隱約聽見了腳步聲，噠噠噠地，在夕陽時分聽起來格外沈重，聽不出是哪邊傳來的。

　　會是誰的腳步聲？程湘芸用力抓緊了包包，指甲都掐了進去，不由得又繼續想起剛剛的事情。如果屍體還在，或許她還不會覺得毛骨悚然。畢竟根基於實體的恐懼，隨著時間流逝會慢慢消失，但無形的恐懼就不是如此了……

　　噠噠噠噠。程湘芸背著包包，快步往前走。那腳步聲也越走越快，並且緊緊追上了她。

　　突然間，一隻手緊緊按住她的肩膀！

　　程湘芸發現她的手腕被扣住了，感覺心臟彷彿都要跳出嘴巴了，手心一片冰涼。該不會是剛剛那個跳樓的男學生吧？他抓住自己做什麼！那道力量正在把自己拉向後方。怎麼辦，但怎麼使力也沒辦法掙脫。

　　直到她感覺到握住自己的那隻手很溫熱，一點也不像……嗯……死人時，才鼓起了勇氣抬頭。

　　在她眼前的是名穿著警衛服裝的中年男子，看起來是學校的警衛。

　　她又巡視了一下四周，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拉到警衛室附近了。

　　警衛正用看著嫌犯的眼神上下游移，打量著她，用不懷好意的口氣說道：「這位小姐，妳是外面來的人嗎？妳不知道我們學校可不允許陌生人隨便進來嗎？」接著發出「嘖嘖嘖」的聲音，繼續嘟噥道：「這邊也只有一條路，還真不知道是怎麼跑進來這邊的──」

　　「呼、哈……什麼啊，原來是警衛先生……」

　　程湘芸打從內心深處鬆了口氣，頓時感覺全身無力，幸好還有這名警衛抓著，否則她幾乎就要癱坐在地上了。

　　那麼，要跟他說自己剛剛遇到的事嗎？這樣的想法在程湘芸腦中一閃而過，但最後她還是決定不說，反正說了大概也沒人會信。至少現場還有人陪就夠了。她想了想，只是向警衛露出一個微笑：「不好意思，我是新來的代課老師，敝姓程。我今天跟校長有約，可以麻煩你告訴我校長室在哪嗎？」

　　警衛的眼神還是有些懷疑，「代課老師？怎麼沒人跟我說過這件事？」

　　「真的！我們約定的時間是五點半，你可以打電話確認一下。」

　　「好，妳先站在那邊等著，我去打電話。」警衛繼續帶著狐疑的眼神，考慮一陣子後才走進警衛室，一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邊緩慢、仔細撥著話鍵，就彷彿她是什麼隨時要危害百姓的洪水猛獸一般，不過隨著對話的進行，那副神情也慢慢轉變了。掛斷電話後，警衛朝程湘芸換上一副笑臉。

　　「警衛先生，我說的應該沒有錯吧？」程湘芸微笑，對他問道。

　　「唉呀，這、我該怎麼說才好，這真是誤會一場，程老師。」警衛搔搔頭，歉然道：「一般來說，來這邊的老師都會直接搭計程車上來才是啊。」

　　「咦？計程車司機說這上面都是私人產業，他沒辦法開上來，所以我才只好從半山腰一路走過來。」程湘芸露出詫異的表情，如果能夠直接坐到校門前，那當初她幹嘛這麼辛苦？

　　「真是的，這司機大概是新來的吧，害我還以為老師妳是──」警衛發了一下牢騷，才打算繼續接話，又突然叫道：「啊，現在可不是閒聊的時刻了，都已經要超過約定時間了，我先帶老師妳去校長室吧。」程湘芸還來不及問警衛以為自己是什麼，他就帶自己一溜煙地來到三樓的校長室，然後一溜煙地回去了。

　　說也奇怪，現在都已經下課一陣子了，但一路上卻沒聽見任何嬉鬧的聲音，就好像這間學校沒有半個學生一樣。

　　程湘芸看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竟穿越了許多學校的設施，卻對它們仍全然無知，看來這幾天還得花些時間將學校的位置圖好好記下。如今，程湘芸站在一扇有著斑雜鏽點的鐵門前，上面還掛著一道牌子，上面刻著「校長室」三個字的明體，正對著鐵門的則是一排上頭種著花草的橫欄，明亮簡單、但看起來略嫌舊了點，標準的校園建築風格。

　　程湘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朝門上敲了幾下。

　　立刻響起帶有些許回音的敲門聲。

　　咚、咚、咚。

　　「請進。」一道慈祥的女聲傳出，聽起來讓人倍感親切。「是程老師嗎？」

　　程湘芸推開門後，看見一位穿著相當雍容的中年女士端坐在辦公桌面前，立牌上寫著「黎明依」，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戴著一副細框眼鏡，眼角帶著微微笑意，看到程湘芸進門立刻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示意她坐下。程湘芸看著她的眼睛，不知怎地覺得很熟悉，心情平復了許多。

　　她點點頭，拉開了椅子坐下。

　　「黎校長，非常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不用介意，誰叫我們學校這麼偏遠，想必程老師是第一次到這裡吧？折騰了好一陣子，學校總算又復學了。」

　　程湘芸微笑回應。

　　黎校長笑道：「程老師對我們這邊有什麼特別感覺嗎？」

　　「我覺得這邊的風景非常漂亮，讓人看著覺得心情很好。」程湘芸說，隨而好奇地發問：「嗯，不過這邊怎麼感覺很……安靜，好像都沒看到任何學生？我在其他學校從來都沒看過這種情況，每間學校放學後總是鬧哄哄的。」

　　「哦，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實行住宿制吧，只有寒暑假時才會讓這些學生回家去。」黎校長推了一下眼鏡，輕描淡寫地說道：「這群學生相當用功，在放學後都會主動回到宿舍好好準備作業，何況在這種深山裡沒電腦、沒網路、沒手機訊號，當然也沒什麼休閒娛樂的。」程湘芸聞言，連忙拿出包包中的手機看了一下，果然沒有訊號。

　　「沒有電腦跟網路？那他們平常資訊怎麼來的，作業又該怎麼作？」

　　「不不不，妳誤會了，我指的是學生宿舍。」黎校長解釋道：「當然，我們還是很重視資訊教育的，不過只有校內的電腦教室才有相關的基礎設備。至於平時，宿舍中的每間寢室都會取得學校訂閱的一份新聞報紙，所以他們並沒有完全跟外面的世界隔離。」講完又補充了一句：「只有提昇升學率，我們這間剛復學不久的學校才可能做出口碑、長久經營下去。」

　　「喔，原來如此……」程湘芸囁嚅著，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宿舍裡面沒電腦跟網路，這群學生平常又都強制住校，簡直就像是被軟禁在這所學校一樣。真是一所嚴格的學校。

　　「那麼我們來談回正事吧，」黎校長向前挪動身軀，雙手交握著，程湘芸這時才注意到她手上沒有婚戒，看來還沒結婚。「程老師知道這次妳要代課的科目是什麼嗎？」

　　「我記得，是高中國文吧。」

　　「因為原本的老師突然離職了，造成我們很大的困擾……」黎校長滿意地點點頭，「我們至少會聘用妳一個學年，薪水會比照校內老師的標準發放，一年後學校會再依照妳的表現決定要不要續聘或轉為正職，不過我想機會應該是很大的，這樣程老師可以接受嗎？」

　　聽到這麼好的待遇，程湘芸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這所學校正式教師的月薪約有六萬元，幾乎是她過去薪水的兩倍。因為太過高興，她的聲音顯得有些顫抖：「當然可以，我會好好教這些學生的！」

　　「不過，還有一點必須說在前頭，」黎校長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雖然妳是本校的教師，不過晚上一樣不能隨意外出，絕對不能！不然會給學生不好的示範。可以嗎？」

　　程湘芸用力點了點頭。她知道以身作則的道理。

　　「很好，這邊是上課時間與進度表。」黎校長遞給她一張單子，露出滿意的笑容，「那麼時間也不早了，我先請一位同仁帶妳到教師宿舍去吧，等會兒妳放完東西就可以先用餐了。」說完，她便拿起桌前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過沒多久，幾道敲門聲便輕巧地在門後響起，隨後門便被推了開來，程湘芸轉身一看，瞧見一位面孔秀麗的短髮女子翩翩走入，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些高雅氣質。

　　「校長，您找我有事嗎？」女子微笑，有著一雙深邃的眼睛。

　　「歸老師，我替妳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新來的同仁，她是教國文的程老師。等下就麻煩妳帶她到教師宿舍了。程老師，如果妳有不會的事情可以趁機多問歸老師，她教的是歷史，跟妳住同一間寢室。比妳早到了──約一個星期左右吧，歸老師？」歸老師點了點頭。黎校長笑道：「你們可以彼此親近一下。」

　　歸老師瞇起眼睛，朝程湘芸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程老師，請多多指教，就由我先充當一下妳的嚮導吧。」

　　程湘芸見狀，也不自覺用笑容作回應，「那就拜託妳了，歸老師。」

　　歸老師領著程湘芸告別了黎校長，走出校長室，拿起一盞長得像是煤油燈的東西，散發出的燈光暫時驅走了黑暗，兩人朝著已看不太見路的走廊走去。

　　而校長室內只剩下黎校長一人孤零零地坐著，雙手交握，似乎在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