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三部:逢魔(01)

玄妙第三部:逢魔(01)

  燦爛的陽光依舊映在行人的身上,一點也看不出酷暑已經結束的跡象,但偶來的涼風卻又預告著秋天即將到來。在這個夏秋之際,程湘芸作為一個代課教師,準備去一間剛復學沒多久、地處偏遠的貴族學校赴任,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遠離喧囂的市區,學校的位置離火車站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幸好除了交通不便,必須住宿以外,其他條件都還不錯。這邊有清新的空氣,無時不吹著徐徐秋風,還有一片怡人的青山綠水。更重要的是,薪水也還不錯,高於她的期望值。

  程湘芸從火車站下車,向幾個當地居民詢問學校的位置,卻都沒得到什麼回應,想是學校重新招生沒多久,所以沒什麼人知道吧。甚至有幾個居民一聽到學校的名字,就直接揮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連話都不吭一句。


  折騰了一陣子,她只好在路邊招來一台計程車,司機看起來有些年紀,像是已經跑了有段時間。在前座的計程車執照上,她能清楚看到這名四十多歲司機年輕時候的照片,看起來是剛從高中畢業沒多久拍的。

  司機姓毛,是個不太常見的姓氏。

  她從皮夾內抽出一張紙條,在唸出學校的地址後,似乎看到司機露出震驚的表情,但那表情稍縱即逝,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見了。

  「小姐,妳去那間學校做什麼?那、那邊實在很遠啦,都已經廢棄了。」司機拿起毛巾擦了擦汗,繼續對她說道:「連我們當地人都不怎麼跑到那一區咧。如果妳是來觀光的,我建議妳幾個好景點啦。妳要去的那邊沒什麼好看的啦。」他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國語,有頗重的地方腔調,說完又擦了擦汗。

  「我要上班。」她微笑回應。

  「上班?那間學校廢棄這麼久了,哪有什麼班好上咧?」司機露出詫異的表情,又有些猶豫,小心翼翼地問道:「不是我在說啦,小姐,那邊真的很偏僻。妳是不是被騙了?最近詐騙集團很多咧,真的是要去上班嗎?」

  這不是廢話嗎?代課老師第一天上班不去學校,不然要去哪?但她沒有表露情緒,只是淡淡回他:「嗯,我正是那間學校的老師。最近學校已經重新開辦了,可以麻煩你開快點嗎?」雖然離她報到的時間還有好一陣子,但程湘芸希望能早點到學校熟悉環境。

  司機或許聽出她話中的不耐煩,不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開起車來。車門兩側的風景快速向後推移,從一棟一棟的大樓開始變換,慢慢變成一間間民房,最後翠綠色的山林出現在她的面前,計程車一連繞了好幾個彎──

  程湘芸慢慢在後座闔上雙眼,享受貼近自然的感受,甚至還清晰地聽見山林間的蟲鳴鳥叫聲。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這裡還真的是相當偏僻。她心想。不過能當上代課老師實在是非常幸運,至少有陣子不用再當流浪教師,以後還可能可以靠著這層關係轉成正職教師,說什麼也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自己的同學多在搶罕有的教師職缺,尤其大都市的職缺更少,往往一個大都會區只有兩三個缺,卻有三四千名流浪教師擠破頭。想到這邊,她不禁暗道自己真是太幸運了:還好當初有看到這間學校的徵人啟事、還好她當時沒考慮太多就寄出了備審資料,才能讓她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不過在網路上卻找不到太多這所學校的資料,這使她有些疑惑。

  對於教學這件事,程湘芸比起她的同學抱持更大的熱情,儘管兒時的記憶已不復鮮明,但她仍能記得國中時曾被一個很棒的老師教到,這樣的經驗也間接促成她選填師範大學的動機。

  儘管被某些同學斥為天真,但程湘芸毫不在意。

  「沒見過比妳還容易認真的人。」他們說。

  她知道自己的個性就是這樣,做事認死理,認定某件事就會一直拼命下去。

  她只希望也能像自己的老師一樣,一直擁有教學的熱誠,不放棄任何一位學生,能對他們都有正面的影響;更何況,家裡的狀況也只能靠她撐大局了。於公於私,她都替自己能來這間學校而感到高興。

  計程車行得平穩,全然不似行駛在山路上一般,偶能聽到小溪淙淙流著,難得能接觸到這麼自然的環境,身在這邊的學生跟老師們想必也一定都很純樸、和善吧?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程湘芸慢慢陷入了睡鄉。

  「小姐、小姐……小姐,喂,小姐?」

  咿──

  司機突如其來地煞住了車,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傳入耳中,煞車的作用力使她身子無法控制地撞上了皮質座椅,程湘芸立刻驚醒,疼得幾乎都要擠出眼淚了,她甚至能感受到手臂上多了好些瘀青。

  「怎麼了,為什麼突然煞車?」她話中還帶了一些怒氣,才剛在心中誇讚計程車開得平穩,怎麼馬上就開成這樣了。

  「不好意思喔,小姐,已經到了啦。」

  程湘芸看了看窗外,仍是一片黝綠的青山,露出疑惑的表情,這邊一點都不像學校。司機深吸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再上去就是私人用地了,我們計程車開不上去的啦。不信妳看──」他指了指窗外的鐵柵欄。「進不去咧,我們沒有鑰匙,開不了的啦。」

  她點點頭,付完錢後,拿著行李下了車。司機找完錢,計程車一溜煙地開走,連停留片刻都不肯,揚起漫天塵埃。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自己應該處在山腰,要到學校恐怕還要再走一段路,而現在的狀況恐怕不容許她走回頭路了。

  幸運的是,至少確定了方向就不會迷路,看來只要順著鐵柵欄的方向走就沒錯了。況且現在才下午兩三點,離跟學校約定好的五點半還早,天氣也不錯,就當是在郊外健身運動吧。

  想到這裡,程湘芸向鐵柵欄走近。

  鐵柵欄突然蠕動了一下!

  程湘芸嚇得停住了腳步。頓了一會,才又仔細望去。

  只見鐵柵欄上遍布刮痕,滿是鏽蝕過的痕跡,顏色已經由黑轉為紅、甚至是略嫌噁心的灰白色了,仔細一看,還有幾隻黑壓壓的烏鴉站在上頭,剛剛嚇到她的應該就是這群烏鴉了吧。或許是因為柵欄年久失修的關係,在她輕輕一推後,柵欄立刻發出慘不忍睹的嘎吱尖叫,遲緩地後退,讓出一排僅容一人通過的走道;而待她走過後,柵欄才又帶著雜音緩慢合攏。

  嘎吱──咿──咿──

  哐。

  那群烏鴉像是和著雜音般,眼珠亂轉,發出啞啞的叫聲,隨後一團黑地飛離柵欄,在天空慢慢越縮越小,消失在山林中。

  見狀,她開始感覺到一絲詭異的氣氛,身處在深山中的感覺再也不是新鮮有趣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與疏離。程湘芸摀住雙耳,勉強忍受這道恐怖的噪音,繼續向前走去。

  過了會兒,她忍受的則是沒有任何聲音的寂靜。又過一陣子,踩在落葉上所發出的「窸窣、窸窣」聲音,幾乎嚇壞了她。

  無論有沒有聲音,都令她感到難受。

  還要走多久才會到學校?她希望最好能夠在天黑以前……不僅是由於與學校的約定時間,也是因為源自於內心的恐懼。

  由於走了好一陣子,她的臉龐也因而略為泛紅了些。幸好隨著腳步越走越快,一棟白色的建築物也慢慢映入她的眼簾,有著日據時代的風格,最上層是個鐘樓,看起來相當穩重。橘紅色的日光照在上面,倍顯出大樓的時代感,加上背景的青山,讓她覺得好像身處三、四零年代一樣。

  應該就是那所貴族學校了,看來有段悠久的歷史。

  學校門口就在斜前方而已,但距離還有些遠。她吁了口氣,停下來拿出濕紙巾稍微擦了擦汗,打理了一下儀容後,繼續沿著圍牆走近。幸虧能趕在報到的前一刻來到這間學校,她已經受夠空無一人的深山了。

  回頭一看,太陽帶著光暈已慢慢陷入山谷間,將晚霞染成滿片暗紅色,程湘芸看了看手錶,不知不覺也已四點多了,正是放學的時間。

  但說也奇怪,原本現在該是個熱鬧、喧囂的時刻,她卻半點聲音都沒聽到,只聽見微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響而已,也看不見放學的人群,遠遠只能看到圍牆旁的幾棵老樹和草叢,寂靜得幾乎讓她懷疑起今天學校放假了,但手機上的顯示日期卻並非如此。

  難道還沒下課嗎?

  果然是貴族學校,恐怕連上課進度也遠遠超前其他學校吧?程湘芸曾聽說過一些私立學校的進度幾乎超前了一個學年,因此學生得以用一年的時間來準備大考,看來這間學校也是如此,因此連下課時間都比別人來得晚。

  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是不是能夠勝任這個職位呢?她開始感到有些緊張。

  咦?

  等下,那是什麼東西……

  程湘芸忽然發現鐘樓旁有個微小的黑點,而黑點正移動著,速度不快,看起來像是什麼動物。以現在的距離而言,根本看不清是什麼。

  為了看清楚鐘樓旁的黑點,她加快了腳步。當然,她可以完全不予理會,但她卻有個預感:自己應該要搞個清楚才行。那是種沒來由的感覺,無法解釋,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只好繼續加快腳步。

  走快點,快點、走快點……再到更前面一下,才有辦法看得見。

  直到走近到可以看清楚的距離後,她的腳步停住了,站在牆邊,不可置信地向上看著鐘樓旁的學生,她無法將目光移開。對,剛剛那個黑點就是學生!但這個學生跑到那麼高的鐘樓做什麼,是這間學校的學生嗎?

  只見那學生身形瘦弱,穿著一套紫白色相間的制服,他正坐在鐘樓旁邊,兩腳不停前後晃著。他該不會是想跳樓自殺吧?程湘芸有點緊張,呼吸開始急促起來,雙手不禁交握。真的假的……不會吧,應該不會真的跳樓吧……

  過了片刻,那學生又站起,搖搖晃晃走到鐘樓的外圍,接著他往自己這個方向一躍,程湘芸的心一緊──

  跳下來了!

  學生的身軀在天空劃出一道軌跡,往她的方向墜下,就在她的斜前方而已。程湘芸的視線無法離開這個學生,他不停落下、落下,繼續不斷地落下,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接近她……等到程湘芸回過意識時,視線已經跟這個學生交錯而過,她發誓她真的看見了他的眼神、他左眼角的一顆黑痣、他的蒼白面孔,還有他詭異的微笑。

  然後,他墜下的身軀被一棵樹遮住,在這一瞬間也發出了重重的一聲。

  碰!

  程湘芸的身體隨之一震。

  血沫橫飛,略帶點腥味的粉紅色黏稠汁液迸出,濺了一點到她的臉上。那、那是什麼……那是血嗎?還是腦漿?

  程湘芸手摀著嘴巴,雙眼睜大,她想叫出聲,卻發現聲音才剛到自己嘴邊就消失了,只能輕微、細弱發出「啊、啊……」的聲響。

  啊,啊啊……

  那個學生還活著嗎?他死了嗎?程湘芸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才想到要跑去警衛室呼救。對,現在就去,說不定還有救,說不定那學生沒死,他也許只是受了擦傷、跌斷了一條腿……但她內心某個深處又這麼跟她說:這個可能性太微乎其微了吧?鐘樓很高,從那邊跳下樓來怎麼可能還有命。

  她的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像隨時要蹦出來般,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心跳聲幾乎淹沒了她的思考。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警衛室的,眨眼之間卻已經在警衛室門口了。可是,看不見警衛啊,人呢?

  只見警衛室內一片漆黑,連燈都沒開。只能自己去看了。

  程湘芸,妳是唯一的目擊者。只有妳能幫助他。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說服自己,雖然她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已經完全嚇壞、雙腿發軟了。但還是努力提起最後一分力氣,往剛剛學生跳樓的地點跑去。

  然後,她看見了令自己震驚的一幕。

  這……怎麼可能?

  人呢?屍體呢?血跡呢?這裡什麼都沒有呀!

  夕陽沈落,白晝逐漸化為黑夜,一陣涼風從山中吹來,拂過她的身軀,將一顆顆水珠載走。那是她流下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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