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二部:黃泉路(21)

玄妙第二部:黃泉路(21)

  在賓館頂樓背後,能看到有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掛著,隨而隱沒在烏雲背後,原本透出的銀芒也黯淡下來,乾淨的天空瞬即飄起翩翩細雨,垂下一絲絲白線。雨嘩啦啦地落在路上的坑洞、街道、還有四周的建築上,對這個已經稍有寒意的夜晚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路人大包小包、踩著快速的步調匆匆走過,像是無論多快時間永遠都不夠一般,一個個頸夾雨傘,搓著雙手取暖。

  逝者如水,晝夜不捨。

  人生要死,何為苦心?

  無論氣候如何,似乎都不能使他們停下腳步。沒有人注意得到在他們呵出的白煙的背後、再背後、再更背後的賓館內所傳來的陣陣煞氣,還有其中的險境。這一切彷彿都隨著白煙升空,然後消散。

  在賓館樓上一間密室中,幾道嗆鼻的濃濃黑煙不斷冒出,充斥整個房間,又突然消散,伴隨著詭魅的猩紅光芒閃爍,讓這間房間有股陰森的感覺。

  在房間的正中央則立著一個小巧的罈子,乾乾淨淨的,看起來與歸藏妙那個古樸、時代久遠的罈子絕對不同。上頭還有精細的雕花浮印,刻著「永芬」二字,設計得十分典雅,罈口則由一道符封起來,藏著什麼似的。

  咚!咚!咚!

  咚!咚!咚!

  幾道聲音響起。

  似是從牆壁又更像是從四方傳來的聲響,在房內迴盪。然而,瞿善隱的神色仍是一般冷靜,端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仔細看還能看到他額上冒了幾滴汗,像是在施展什麼費神的法術。

  瞿善隱朝空點了點頭,嗓音沙啞道:「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這鬼跟他定了契約,雖然要了他的眼睛以施展鬼通,但沒使鬼通的其他時間卻和瞿善隱一樣看不見,總是要敲打著牆壁才得以接近目標。

  雖然歸藏妙、周易玄兩人身懷道術,他無法再對他們施展鬼通,但他憑藉之前窺伺而來的瞭解,利用張玉跟那罈子,已經針對歸藏妙、周易玄二人設下了計謀,再加上因埋下「人骨壁刀」接踵而來的煞鬼,不愁兩人不落入他的陷阱;如果歸藏妙無法洩掉陰息,那麼周易玄也得陪著一起喪命,更妙的是,從頭到尾他們都是甘願落在這陷阱中的。最後,得知他秘密的其他人自然也是在劫難逃了。

  也正因為這套請君入甕的連環計,他才敢安然在這裡打坐施法。

  罈子「啵啵」響了幾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要竄出了,隨著聲響越來越快,瞿善隱的汗也越冒越多,過了半晌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顯然要大功告成了。

  驀地,一道穿著素衣的身形在他面前現形,是個女人。

  雖然瞿善隱看不見,仍露出溫和的表情,柔聲道:「還好嗎?一直窩在裡面會不會不舒服?」

  那道身影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呆呆站著,像聽不見一樣。

  竟然是曾經襲擊過眾人的那女鬼!但她如今一頭秀髮長得幾乎要垂到地上,全身淨白無暇,一點傷痕也沒有,不如當初襲擊人時的恐怖,反而給人一種沉沉入睡的祥和感。女子眼神茫然,一點生氣也無。

  瞿善隱像是早知如此,沒表現出任何異樣的神情,起身用衣袖擦了擦她的身子,關心地說:「過了這麼久都沒出來,身子應當髒了吧?」瞿善隱用沙啞的嗓子唱起白光的歌,一邊口中不停說著「我還記得、我還記得這歌……」,蒼老的男聲在寂靜的空氣中飄揚。他唱畢,由懷中拿出剛從周易玄那邊搶到的石棺片,掐訣唸完奇異的咒語後,手按石棺片將附近的煞氣送入,然後抵著她的胸口,染黑的石棺片慢慢沒入胸口,接著完全溶了進去。

  他笑了笑,繼續說道:「他們再怎樣聰明,也猜不透石棺片跟黃泉路的奧秘……這是第一片,第二片也快了、還有第三、第四片……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女子當然沒有回應。

  瞿善隱沉默半晌,又手撫著她的頭憐惜道:「就快了。」

  然後大袖一揮。

  素衣女子又消失了。

  接著周遭又重新暗了下來。瞿善隱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將那個罈子風也似地捲入懷中,現在他要去檢驗成果了,順便給應當已是奄奄一息的二人致命一擊。當然,最好能夠一併把第二片石棺片搶到。

  他選中這棟賓館,就是因為它的風水極差。龍(山脈與水位)、砂(周遭的丘陵平地)皆凶,在風水中被稱為「黃泉路煞」,陰息積而不散,砂不照穴,風掩明堂,屬極凶之位,而857號房因為所屬的位置,更是凶中之凶;他更藉著法器加強了凶氣,使這股龐大的煞氣全盤聚集在石棺片上。周易玄與歸藏妙還想不通石棺片的奧妙,因為他們只知道石棺片上沒有靈氣,卻忽略了它是收集煞氣的最好器物。

  如今只要再搶到剩下的幾片石棺片,他就能達成目的了。瞿善隱在推開房門的瞬間想起女子,笑容柔和,接著又突然變得凌厲。

  這一局棋就要結束了!

  我到底隱藏行跡多久了呢?瞿善隱想著。一直以來,他放棄堪輿的優渥酬庸,躲避協會的追緝、不停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旅館中、奪走許多人的生命,這一切到底為的是什麼?想必沒有人清楚吧。甚至,連這雙眼睛都甘願奉獻給鬼。反正也看不見想看見的人了,還留著眼睛幹嘛?孤、夭、貧、殘──沒人知道他選擇了全部作為誓言,換來了不尋常的鬼通。

  瞿善隱不禁回憶起過去被稱為「活青烏」的那段日子,博得尊敬、萬人景仰,那些高官貴人全部都戰戰兢兢地站或是跪在自己面前,只為了得到一些玄乎其玄的幫助,讓他們的地位更加鞏固。

  沒有人敢得罪他,因為那意味著將得罪所有的既得利益者。他曾經因此而志得意滿,保持這種微妙的超然狀態,讓他有不可一世的感覺。後來發生的事情卻重重地把他敲回現實。

  超然又怎麼樣?還不是一樣救不回她,甚至因此害了她。

  他摀著雙眼,想起那一天的情況,就算失去了視力的他也能在腦中清楚描繪。即使是現在,他每憶起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抖著,因為強烈的憤怒與不可置信。房內一片凌亂不堪,滿屋子都是破壞過後的瓦礫,他為了安全所特地擺設的八卦鏡已經被砸爛,更遑論其他更加顯眼的法器,而她的身體則攤躺在沙發上,已斷了氣,懷胎多月的孩子當然也一併死去。

  根據警方的調查,大概是歹徒所為,歹徒在夜晚時分時闖入他的住宅,搶奪錢財後殺人離去。謊言!普通的歹徒怎麼可能懂得破壞法器的禁制,且不被他發現,顯然是衝著他來的。

  到底是誰,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出乎意料地,瞿善隱開始沈寂下來,因為他知道對方定是有備而來,必須先活著,才能再談報仇。表面上他裝出黯淡失意的樣子,私底下卻開始追查真相;結果,他沒有得到任何結果,昔日的活青烏也只不過是一個傷心的凡人而已。

  「我找不到……怎麼會找不到任何線索……」

  他捧著她的臉,喃喃道。

  屍首橫躺在棺中,尚未入土。

  忽地,他想起了一個被眾人嗤之以鼻的法術。

  「只是,卻苦了妳跟那孩子……」

  得到鬼通後,他仍找不到藏身於幕後的主使者,但找到了幾個奉命的替死鬼;當然,瞿善隱狠狠地讓他們後悔曾經作過的事,用生命作為代價。他一邊找尋真相,一邊開始實施他的計畫。

  至今他已佈了很久的局,石棺片的出現加速了他計畫的進行,不用再如以往般那麼費力地收集煞氣,自己也沒剩下多少年的壽命了,一定要在這之前讓這個禁忌的計畫儘快完成。

  於是他憑藉鬼通,很快就獲得張玉的信任,並且成功得到第一塊石棺片;一切都很簡單,只要把他窺探到的事一一說給張玉聽就好了,她不可能不相信的。漸漸地,在扮演張玉師父的過程中,瞿善隱發現自己好像真的融入了這個角色;不過,假的還是假的。

  別再多想了,計畫正一步一步實現中。

  很快,就可以讓她穿越黃泉、重新出現在這世上了。

  瞿善隱從往日的回憶中擺脫出來,完全不像是個盲者般,靠直覺走到857號房,周易玄能夠迅速起卦施法,等自己先解決好棘手的他後,再來慢慢對付樓下的歸藏妙。他盲眼多年,早習慣了,除非是地勢不平的地方,否則已能在一般平地行走自然。從氣息感覺出房內應有兩人,一人是張玉,另一人當是周易玄沒錯了,腳剛要踏進房門,他忽有所感,又隨即俐落地向後退了一步,掏出兩隻紙鳶往前丟去,在一瞬間內將掐訣、踩罡、誦咒這三個步驟完成。

  自從看不見之後,他的靈覺反而一直持續進步著。

  紙鳶像是有靈性般,雙雙飛舞進房內時,突然雷光一閃,「啪」的一聲被烤得焦黑,成為兩團掉在地上的灰燼。

  「應當是雷咒吧?聽這聲音……還有這味道……」瞿善隱微微笑道:「沒想到周本家的在這種時候能設下圈套,真是不能小看。幸好老朽累積多年的經驗還勉強能派上用場,否則現在不就著了道。」

  他拿著一根折疊棒,遙指一張貼在門把上的符咒,大概是周易玄進門後為以防萬一所設的佈置。

  只見周易玄大字攤平、頹倒在床上,而張玉則側身一旁,沒有動靜。周易玄身上滿是傷痕,顯然經過一番苦戰,看起來一點力氣也沒有,聞言只能垂頭喪氣地苦笑:「連這都拿你沒轍,我真的沒辦法了,你該不會其實看得見吧?或者是說,瞎了眼後反而能看到常人看不見的,反而更利於修煉法術。」

  瞿善隱仍不敢大意靠近,遠遠站著問道:「周本家的,第二片石棺片呢?」

  「等下!如果要我回答問題,你得先說你對張玉做了什麼,為什麼解了下茅術後,她還無法醒來?」

  瞿善隱望著他,好一片刻才真的露出微笑:「現在我才真的信你沒力氣了,既解開了我的箝制,又擊退那幾隻煞鬼,想必你已經沒有絲毫靈力可用了。你現在話這麼多是想拖延時間吧。」

  周易玄聞言大震,顯然意圖被他看穿了。

  瞿善隱感覺到他氣息明顯一窒,大方走入房間又繼續道:「呵……我本來還怕你沒救小玉,不過現在從你跟她的呼吸聲就知道了,解咒前跟解咒後的呼吸絕不相同,我聽得出來,所以你拖延不了多少時間。」沒多久,從他袖口又穿出了幾隻紙鳶翩翩起舞,圍繞著周易玄。

  雖然身邊的紙鳶看起來小巧可愛,但周易玄知道若失去靈力的自己輕舉妄動,這些紙鳶會立刻成為殺人兇器。

  瞿善隱壓制住周易玄後,走到床邊坐下,柔聲道:「周本家的,先安靜一些時間吧。現在我還不會動你,等下就不一定了。」

  瞿善隱扶起張玉的身體,打算解開她的第二層禁制,避免她因為體內生氣被符咒壓住太久真的變成廢人,才剛伸出一手,張玉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身朝他胸前打去,這一下來得又快又狠,還夾雜了道術。

  磅!

  瞿善隱向後倒去,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同時周易玄身旁的紙鳶也紛紛落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接著,周易玄身旁的「張玉」已經站起身子,伸伸懶腰,抖了抖那頭短髮,咯咯笑道:「瞿老,您好。向您打聲招呼。」

  「歸、藏、妙!」瞿善隱惡狠狠說道,扶著牆,氣得說不出下一句話。他雖看不見,卻也意識到眼前的「張玉」是別人假扮的,此刻除了歸藏妙還有誰能做這種事?剛剛歸藏妙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制住自己大半功力,現在渾身軟綿綿的,非常難受,他同時也想不清她是怎麼在眾煞鬼底下脫身的。

  歸藏妙像是瞭解他的想法,嘻嘻笑道:「兌上坎下,是個困卦。《歸藏》有云:『困,亨,貞,君子吉,有咎。無言不信。』恭喜您中獎。」

  周易玄也在一旁附和,嘲諷道:「哈……不好意思,我真的沒力了,不然這次誘餌搞不好就是我來扮演。快把我的mp3還來!」他剛剛是真的使盡所有的力量,才瞞得過瞿善隱這個詭計多端的傢伙,也因此現在的局面只能依靠歸藏妙一人。

  「妳怎麼可能脫得了身──」瞿善隱咬牙,一邊希望藉由談話儘快回復靈力,這下換他落入下風了。「被三隻煞鬼圍攻,妳應該會跟周易玄一樣虛脫才對,怎麼可能現在還有力氣!」

  歸藏妙「噗哧」笑了出來,接著俏目一寒,瞪著他道:「如果一天之內使出這麼多卦當然是會累的,幸好我早就預先畫好了幾卦帶來,以防萬一;附帶一提,門口那道震卦也是我畫的,滋味不錯吧?何況……」

  見瞿善隱不語,歸藏妙接著說道:

  「何況你又幫我帶來那個罈子,豈非讓我更加得心應手,你大概不知道罈子裡裝著什麼貨色吧?說起來,這一切也都該感謝你才是。」

  瞿善隱沉默半晌,說道:「難道那罈子藏的不只是一般的鬼?看來我這次是一招棋錯,全盤皆輸。瞿某輸得心服口服,走!」

  他暗忖至少還有離開的力氣,「走」字都還沒說完,折疊棒一撐,整個身子跳到窗緣上,準備藉由窗外逃走,同時也在撐地的一瞬間設了一個小陷阱,雖然無法打傷二人,至少也可以拖延一下他們的動作。

  但感覺到周易玄跟歸藏妙都沒有離開原地的意思,瞿善隱不禁遲疑了片刻,然後抱著疑問打開窗戶,一有動靜就準備逃生。

  雖然這邊是八樓,但憑著他身懷的道術,頂多受點輕傷而已。

  「天人合發,萬變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一道女聲從窗外清楚地傳入他的耳朵,瞿善隱身體僵硬地轉過頭去,臉色褪去了血色,再也無法鎮定下來。隔壁855號房中的潔白窗簾被風雨吹拂著,接著輕輕地揚了起來。

  那是道女子的身影。

  「張玉……」

  張玉站在另一間房的陽台上。瞿善隱感覺到張玉悲哀的目光投在他的臉上,他甚至也感覺得到她的那柄木劍遙指自己,他毫無遺漏地感應到張玉一絲一毫的動作,還有她內心的波動。只要自己一準備跳樓逃生,她會那一刻毫不猶豫地從上面施法直擊,自己也絕不會有生還的機會。儘管她曾經叫過自己一聲「師父」。

  這次自己是輸得又快又慘。

  難怪房內只感覺得到周易玄跟歸藏妙的氣息,卻不知張玉的蹤影,原來已經被他們救起藏到隔壁房去了。周易玄跟歸藏妙兩人則沒有做出干擾,靜靜看著這對「師徒」對話,兩人知道現在不是他們可以介入的時機。

  「其實妳早就知道我不是妳的師父了,對吧?只是妳一直隱瞞得很好,直到妳那天拖延時間不施法攻擊周易玄時,我才發現。」

  瞿善隱踩在窗緣上,平靜地面向張玉。

  「刺準點,否則我會逃走得老遠。我絕不可能放過你們的,我有我的目的,不容你們干涉。」

  木劍的劍尖卻不住顫抖,偏離了眼前這個最好的靶子,張玉知道他是說真的,猛一咬牙,雙手持劍讓劍身不再抖動,嘴中繼續喃喃念著口訣,但速度卻越來越慢,像是想將時間停在這一刻。

  但張玉終究是唸完了口訣,她緊閉雙眼,雙手向前刺出。

  當她睜開眼時,瞿善隱已被她的法術擊落,她不知哪裡來的一股衝動立刻拋掉木劍,縱身一手抓緊瞿善隱,另一隻手則被眼明手快的周易玄抓住。還好來得及!周易玄在心裡吶喊。

  張玉的手因為使盡了全力,正顫抖著。

  「再撐一下!」

  瞿善隱忽然抬頭笑了一聲,撥開了張玉的手。接著他的身軀從八樓飄忽墜落,那道往下掉落的身形一直深深烙印在張玉的瞳孔上,一點也沒辦法洗去。她眼睜睜看著瞿善隱不停掉下,然後露出自己熟悉的嘴型,說了四個字。

  「再見,小玉。」

  碰。

  細雨繼續下著、落著,隨風而過,落在坑洞、落在大馬路、落在草坪、落在這一片大地上,嘩啦啦地,像是誰落了淚。

  逝者如水,晝夜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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