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二部:黃泉路(17)
那是份訪談稿。
魏家舒手持那份訪問的逐字稿,上頭的筆跡已經很淡了,看得出來是很久以前的文件,這份訪談稿的標題是這樣的:
「時間:中華民國六十九年五月十二日
地點:瞿氏故宅
主題:風生水起撥砂點穴
受訪者:瞿善隱先生
採訪、整理:第四屆鄉野傳奇社文書部」
其中有幾頁被蛀得殘破不堪,幸好都不妨礙閱讀,魏家舒挑著幾個重要的段落合併著念出,並一邊說明當時鄉野傳奇社的狀況。
民國六十九年時,鄉野傳奇社才剛草創四年,以往的《傳奇月刊》大多是一些鄉野資料的蒐集,或者是一些怪談筆記的整理,雖然已經發行了二十八期,但讀者大多都是社員;然而,據說第四屆的社長是考古系出身的,他將田野調查的方法運用在社團上,創立了「探查制」與「採訪制」,確實奠定日後的社團運作機制,而這篇訪談稿就是當時「採訪制」的產物。
看得出來當時文書的文筆還不錯,這份訪談稿紀錄得活靈活現。魏家舒唸了其中一段敘述:
「『瞿善隱先生穿著一身唐裝,年約五十多,目光銳利,但滄桑的外表卻又柔和了這種尖銳的感覺。訪談者還沒開口時,他就先指了指廳前的大匾額。』哦?這匾額上寫著『青囊祭酒』,是他女兒找人幫忙打造的。原來如此……你們不知道嗎?青囊就是風水的別稱。不過,這份記載怎麼會被特別藏在《傳奇月刊》內──」
魏家舒一邊繼續解釋,他說因為實行了實地觀察及訪問,加上其他同類社團文章的投稿,《傳奇月刊》的品質也大幅提昇,拓展了許多讀者群。訪談對象大多是一些民間的靈媒,如乩童、尪姨及法師等,有時候也會訪問相士或者風水師,這位「瞿善隱」就是當時最有名的民間風水師之一。
據說他祖籍在江蘇,瞿家正是江蘇知名的書香門第,歷代子弟皆為官,他的叔祖瞿世琥就曾做過浙江知縣;其明代的先人瞿估也是個堪輿師,曾寫過《葬說》。瞿善隱自小在浙江長大,受到這層關係影響,對風水很有興趣,又因為浙江靠近江西和福建,他得以融會「形勢」與「理氣」兩大風水派別的理論,除了重視山川形勢外、也重視方位。
瞿善隱將「龍、砂、穴、水、案」與「向法」、「合數」結合,替人撥砂點穴,雖然跟中共早期領導人瞿秋白是遠房親戚,但來台後仍成為諸多達官貴人爭相邀請的貴客,被稱為「活青烏」。
「青烏?」
「青烏子據傳是古代掌管地理、曆法的官名。」
「從這份記載看來,瞿善隱是個風水師應該沒錯,但我們好像沒什麼收穫。」
「等、等等……等下!」魏家舒眼睛發亮了,「這邊有幾句記載很有意思,我唸給你們聽,『瞿善隱先生也提到了,男六舍事件不能只從理氣的觀點來看,也必須考慮到山川,特別是本校鐮刀割腰、明堂尤小,兼學生眾多,來水卻犯黃泉……』這邊看不清了,『壁刀』、『屋角沖射』、『反弓』這幾個詞應該都是風水用語吧。『龍上八煞,坎龍入首不能立辰向……』咦?這邊開始像是首歌訣。總之呢,瞿善隱就是決定男六舍地點的人。」
一聽到「黃泉」二字,吳祥跟關魁身軀一震,彼此對望。這麼巧?跟紙條上的「黃泉路」該不會有關吧?如此一來,確實如陳啟峰所說,男六舍、三重賓館事件和鄉野傳奇社之間是有關連的。
關魁連忙問道:「你是說──就是那棟曾經在網路上鬧了很久的男六舍?」
「嗯,應該沒錯。也差不多就是這段時間吧,民國六十九年……原來確實跟網路上那篇文章所說的一樣,沒想到這麼早有紀錄了,還是藏在社團筆記裡。」
吳祥由衷說道:「鄉野傳奇社真是了不起,光這份資料就很令人驚訝了。」
魏家舒嘆了一口氣:「我終於知道真相了。」
「真相?」
「鄉野傳奇社會沒落的真相。我們知道得太多,連學校仰賴風水選擇用地的事情都留有記錄,這在當時是可大可小的醜聞,我想我們社團應該被學校盯上了,才會越來越沒落。」
「你的意思,就是這篇文章觸到了學校高層的逆鱗?」關魁皺眉。
「我想是這樣的,在後期的月刊中就都沒有提到學校的八卦了……大概也是被這些所謂的高層壓下來吧。我也曾經聽說早期社內有幾位學長因不明原因退學或者失蹤的,原來是這樣。」
吳祥不可置信地說:「這怎麼可能,不過是一篇文章而已。」
「民國四十九年,政大教授李聲庭寫了一篇〈論生活與教育〉,得罪有關當局,遭政大停聘處理。民國五十七年,柏楊翻譯了《大力水手》連環漫畫,其中一篇被指為『侮辱元首』、『打擊國家領導中心』,被叛亂罪唯一死刑起訴,最後刑期長達九年又二十六天──」關魁淡淡微笑,但眼神卻沒笑意:「只要有一篇文章就足以定罪了,這就是那個時代。」關魁講的正是當時的白色恐怖時期。
魏家舒沈重地點頭同意,「直到現在,這種陋習還存在著,學校一直藏著許多內幕,大概是怕得罪校方,所以這篇文章才會藏到現在吧。我們社內雖常常流傳著許多鄉野奇談,但比起這些虛無飄渺的怪談,更令人害怕的是人啊……」
社辦內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著,社活大樓無處不透著老舊殘敗的氣息,也因為如此,讓吳祥更容易聯想到那個已經過去的恐怖時代。沒有人願意先開口打破眼前的寂靜。這就是陳啟峰發現的事實嗎?
終於,還是魏家舒首先打破僵局,他推推眼鏡笑道:「唉,也總算是瞭解了真相,祥哥、關魁,我得先走了。」
吳祥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他應該是想回去好好沈澱這一切吧?魏家舒說完,將手裡的《傳奇月刊》和社團筆記放在桌上,又交待他們記得鎖好社辦,就起身離開了,接著在社活大樓內響起幾道落寞的跫音。關魁仍坐在原地沉思,窗外的白色日光透入,看來已要天亮了。
正當吳祥不知該說什麼時,關魁突然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寂靜的社辦裡迴盪。吳祥不明所以,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關魁笑道:「假的。祥哥,剛剛的推論都是假的、是錯的。」
「什、什麼意思,」吳祥不解,「假的?你的意思是,你們剛剛說的都是錯的,但剛剛的推測不是都很合理嗎?」
「當然很合理,但魏家舒忽略了一點,他根本不知道三重賓館事件,也沒看過陳啟峰的留言,所以全部的推論純粹只由鄉野傳奇社的觀點出發。何況,如果是為了怕校方得知,為什麼會到十年前才用這麼麻煩的方式把秘密隱藏起來,甚至連身為社長的他都不知道?還有一點,這份文件跟那疊剪報是藏在一起的,但剪報跟文件的關聯我們卻不清楚。」
「啊!真的耶,這麼一說……」吳祥仔細一想,發覺剛剛的推論似是而非、漏洞百出,「你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麼剛剛不說?」
燈光搖晃著,在關魁的臉上映上一層層光暈。
「祥哥還記得之前被襲擊的事情吧,我怕魏家舒知道太多而出事,只好順著他的話接下去推論。我在想,這起事件絕對不會這麼單純,如果有人知道太多真相恐怕會出事。」
「到底真相是什麼……」吳祥皺眉,他對這種抽絲剝繭的事情不太在行。
「我有幾個推論,祥哥聽看看是不是合理吧,」關魁拿起桌上的筆記,還有文件跟剪報,在上面反手隨意拍了幾下,發出「啪啪」的聲音。「根據剛剛的文件,我們可以知道瞿善隱是一個風水師,曾經影響過男六舍的營建,很有可能就是整個事件的主謀。第一份剪報的內容,就已經清楚揭示他的身份,據我推測,後面幾份新聞應該就是他犯下的案行,你看這些是不是都跟三重賓館命案很像?」
三重賓館命案的最大特點就是看不出外傷的暴斃意外,而這幾份新聞中記載的賓館命案,也都與此類似。最後警方都只能以「意外事故」草草結案,找不出任何其他的線索。
「其實剛剛魏家舒所說的也不盡然錯誤,至少他說對了一點,這幾次命案的原因應該就是為了要堵上『某人』的嘴。」
「堵上『某人』的嘴是什麼意思……他、他想殺人滅口?」
「祥哥,這些事件的被害者沒被劫財、也沒被劫色,那動機就只能往『秘密』這條方向去想了,或許瞿善隱不為人知的秘密被這幾個人知道了,便運用不明的手法殺害他們,這樣的事情一直持續到最近的三重賓館命案。」
「我知道了,所以這份文件揭開了犯人的真面目,而這些剪報則是紀錄了他的犯案手法。你的意思是這樣吧?」
「沒錯。」關魁同意,又繼續接著說:「我猜測這就是文件與剪報的關係。紀錄的人則是鄉野傳奇社某屆的文書,相信他也是透過以前的《傳奇月刊》和相關剪報,才得出這些結論,並且紀錄在社團筆記上,可能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這個秘密也威脅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就撕毀記載,同時也想辦法隱藏在社辦內,並留下這個線索。又或者,以上的事情就是陳啟峰跟黃益達做的。」
吳祥集中精神聽著關魁的推論,他的想法確實很有說服力。
「更進一步推測,黃益達跟陳啟峰可能在調查三重賓館事件時,在社團筆記內發現了這個秘密,最後慘遭滅口。鄉野傳奇社跟事件有關係的地方在於,這個社團的主旨就是調查一些奇異的事……所以,這張紙條上面寫的五個詞,應當就是──
「秘密的要素。」
吳祥連忙將那張紙條展開,現出上面的五個詞:「黃泉路」、「罈子、「秘密」、「賓館」、「歌」。所以說,這五個詞共同組成一個秘密?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為什麼我們都聽過那首歌,卻只有我沒被女鬼襲擊?」
吳祥皺眉,卻想不出原因:「我也不清楚。」
「我想,應該是因為只有我沒去過那間賓館。記得祥哥說過,那女鬼在襲擊你的時候是不是曾說過『五分之三』?我一直對這個數值很在意,為什麼分母跟紙條上的詞一樣都是五?周易玄那時認為『五分之三』指的是被殺害的人數,但他錯了,從這些剪報就可以知道死亡人數早就超過五人了。如果動機是『保守秘密』的話,『五分之三』指的應該就是被知道的秘密,也就是說……」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了五分之三的真相?」
「對。換句話說,這同時也是死亡的倒數……」關魁瞇著眼,「我不知道瞿善隱設定的條件是如何,不過這五個詞也就是滅口的規則,知道得越多,就越有可能成為下一個被襲擊的對象。陳啟峰跟黃益達不知道當他們解開了某部份秘密的時候,也就是他們即將死亡的時候。」
吳祥聽了這番話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即使知道了五分之三的真相,他仍不明白事情的全貌,還因此差點被滅口。幸好有張玉的師父和周易玄,他才能僥倖逃過一劫。
「『賓館』和『歌』的規則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也知道瞿善隱是個風水師,因此『黃泉路』這三字很有可能是風水用語,而不是先前所瞭解的意思。只差『秘密』跟『罈子』我們還不清楚。如果能知道這兩個所代表的意義,加上周易玄和張玉二人的術法,我們就能解決這整起事件了。」
關魁的話讓吳祥又產生了信心,他同意道:「對!我們可以的!」
咚!咚!咚!
突如其來的幾道巨響震撼了二人。
這聲響在兩人耳中聽起來,就像是死亡的前奏。
是那女鬼!
「呵……是嗎?」
不知從哪裡出現,女子的聲音幽微地傳入兩人的耳裡,激起他們的恐懼。關魁剛剛自己說的話還猶在耳──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可能成為下一個被襲擊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