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16)

螢光(16)

16

  當兩人走出Le Fluor時,已是晚上九點半了,是這一區才正熱鬧的時間。從窗外望去,街道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喧嘩聲不斷,男男女女穿著時髦、盛裝打扮,腳下卻動得緊湊,彷彿要趕著出席一場宴會。

  莫惟提起自己還有事,輕輕勾起笑容,揹著書包闖了紅燈,便往對面馬路走去,身影即刻被簇擁的人潮所淹沒,從頭到尾徐希南連喚住她的機會都沒有,只好轉進另一條無人的小巷,獨自走開。暈黃的燈光下,莫惟握住一柄刀的冰冷景象不時在他眼前浮現。他的心頭一揪,使他害怕的不是那柄刀,而是她似曾相識的目光。那雙無比幽深的眼閃現出寒芒,彷彿能剖開自己的心。

  想起那時的情境,他就感覺小巷彷彿變得更加荒涼,明明與鬧區只隔不到兩三個路口的距離,他卻覺得自己已進入了不知處在何方的異境,到處都是大門深鎖的荒廢房屋,連道人影也無。

  鏘。

  徐希南停下,警覺地回頭,卻只看到幾盞孤單的街燈佇立,其中有兩三盞閃了幾閃,燈光便熄了,大約是壞了。他皺眉。那是什麼聲音?他確實聽見了,那絕不是自己的錯覺。那道聲音稍縱即逝,不再出現,聽起來很清脆,像是金屬聲,令他想起電視劇裡寶劍出鞘的錚然聲響。

  可等了許久,那聲音遲遲沒再響起。或者,真的是自己太神經質了?他注意到自從遇見莫惟後,自己總是這般神經緊繃,生怕被老師或他的黨徒察覺。徐希南憶起了謝廣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狀,轉念一想,決定還是小心為上。他努力從記憶中摸索聲音來源的方向,慢慢移動身形,躡著腳往那裡走去。

  一步,兩步……

  小巷十分寂靜,他不由屏住氣息,感覺就連自己吞口水的聲音都變得很明顯,咕嘟。走著,手心也慢慢滲出汗來。

  徐希南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走向燈光照不到的暗處,整個人與黑影融為一體。但在下一刻,他沒注意到路上的石子,不小心踢出輕輕的一聲「咖」,臉色立時鐵青,不由僵立在原地兩秒。緊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伴著腳步聲由近而遠地響起,他連忙朝聲音來源追去,那邊卻已空無一人,顯然那人已察覺到自己的行動,趕在前一刻遁逃而去了。

  他聞到空氣中有一絲殘留下來的濃烈香煙味,地上躺著一根什麼東西,於是彎下腰撿了起來。拿近一看,才發現是燒到一半的煙蒂,上頭還有道腳印。他皺眉,抽出一張面紙,將煙蒂包好,放入口袋中。不抽煙的他根本認不出來這是什麼煙,只好先收著,留待這幾天再問其他人,或許會成為一個重要的線索。

  這根煙會是剛剛那人所留下來的嗎?徐希南的思緒轉得飛快,好幾個疑問接二連三地如氣泡般冒了出來。從剛才那人逃走的情況看來,應非抱著善意的動機,否則光明正大地與自己面對面交談豈不是更快?他跟蹤自己的目的又是什麼?徐希南忽然想到那個懾人的代稱。莫非是……老師?但他想了一下,立刻搖搖頭,從莫惟的話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除非必要,否則老師不是喜歡親自動手的那類人。他更喜歡的是透過各種手段操縱人的心靈,看他們的內心能被扭曲到什麼程度,再迫使他的對象在絕望中死去。

  因此,依據常理判斷,那人更可能是老師的門徒之一,只是,他又是怎麼注意到自己的?難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露出了什麼紕漏嗎?莫惟的身份是不是也因而曝光了?他只覺全身血液冰寒,不敢再順著這個念頭想下去。徐希南伸手探向書包,想找出手機,卻發現自己沒有莫惟的電話號碼。

  忽然間,他覺得這世上如此之大,卻沒有一個自己可以躲藏的安全之地。

  他也會跟謝廣建一樣被殺害嗎?

  他不敢再待在原地,一種想待在人群中的渴望在心中迸發出來,而且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強烈,於是他一路狂奔回Le Fluor,連回頭查看是否有人追查的時間都沒有。直到站在Le Fluor的店門口,看見熙來攘往的人潮後,他才總算放鬆下來,可緊接著那股放鬆感又發酵為不安,衝上心頭。

  徐希南坐在一旁的低牆上,不由自主地咬起大拇指。

  如果說,那人趁著人群眾多的時候走近自己身邊,那該怎麼辦?現在自己走到這裡,是不是更讓他有機可趁了?徐希南有些悲哀地想到除了自己以外,在這種處境下,其他人都可以選擇回家,因為對他們來說,家是安全的場所,是危難時的避風港;但就他的情況而言,回到家也不會讓他感覺比較安全,那裡什麼人也沒有,他的母親早就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已。

  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生存著。

  擁擠的行人在他身旁來回穿梭,他們的體溫化為蒸氣,燻著他的肌膚。

  那熱度令他想起那場奪走母親生命的大火,遠遠看著就能感受到難以忍受的高溫,溫熱的飛灰撲到臉上,火舌不斷從逐漸崩毀的建築物中竄出。當時他滿臉通紅,哭吼著要衝進去找母親,卻被路人攔了下來,僥倖留下一命。據說那次火災一口氣奪走了五戶人家的性命,起因直到現在都還沒查明,警方只知道起火點就在徐希南家隔壁。徐希南從未見過那裡的住戶,一次都沒有。

  後來,他聽說母親的屍體被燒得焦脆,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是完好的,之所以會是「聽說」,是由於徐希南沒見到她的屍體。當他在醫院從昏厥中醒來時,母親的遺體已被送去火化了,又過了幾天,他從醫院回家,才見到那罈骨灰擺在新家的桌上。過了數不清的日子,他逐漸從麻木狀態回復過來,終日痛哭,接著又假裝自己已經完全痊癒了,與同學一齊打鬧。

  然後,林海薰出現了。

  「徐希南,」某天的體育課上,她坐在自己旁邊,忽然開口道:「你看起來好悲傷……」林海薰俏麗的鮑伯頭髮型蓬鬆如波浪,散著淡淡的香味,她的眼角溼潤,又道:「你可以不用再勉強自己了,真的。」

  那一瞬間,徐希南感覺自己臉上的面具完全崩毀了。

  那些碎片夾著淚水一起落至地面。他似乎聽見了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響。

  其實他都知道,大家早就察覺到他的異狀,看出他強迫自己扮演成一個遺忘傷痛的堅強少年,可是沒人有勇氣戳破那層幻象似的薄膜。他們太害怕了,生怕他們一說了什麼,這個平和的假象會就此瓦解、這個纖細的人際網絡會完全崩潰。因而他們什麼話也不敢說,儘管他們的目光已透露了內心所想。

  多殘酷的體貼!

  但林海薰與他們不同,她只是單純地指出事實,讓自己接受一切。

  此刻,他極度渴望林海薰能再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希望能再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用柔和的語氣為自己介紹那些珍奇的植物。

  他會緊緊擁住她,對她訴說這些日子以來,自己是多麼想念她。他會重新慎重看待那些他曾以為再平淡不過的事物。他會用心聽她的每一句話,也會專注地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沉思著,一幕影像忽然閃入徐希南的腦中。

  林海薰站在樹蔭裡,表情十分嚴肅,瞳孔蘊著悲傷,對自己說了些什麼。當時她的背後是一片茂密的樹林,艷陽高照。記得那是在班遊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他也還清楚記得那時的炎熱氣溫、掩在她臉上的陰影,還有樹林間傳來的吵鬧蟬鳴聲。可是,然後呢?然後自己似乎也回了什麼話,但徐希南已不記得詳細的對話內容了,只記得林海薰的表情稍稍舒緩開來,但眉頭仍然深鎖。可他究竟講了什麼?真奇怪,怎麼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呢……他緊緊咬住下唇。公祭時他一度想起這件事過,卻在遇到莫惟後又給忘了,或許那是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他想。也許那是林海薰留待實現的心願也不一定。

  當徐希南想到這裡時,一陣嗆人的煙味直撲鼻前,他抬起頭,一名矍鑠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面前。那男子手上夾著一根煙,目光上下移動,打量著他,鼻孔微微張大,只見裡頭隱隱有兩道白煙冉冉升起,接著他露出笑容道:「你好,你就是徐希南吧?」他的聲音十分響亮,令人印象深刻。

  徐希南本想否認,卻想到自己還穿著制服,胸前繡上的名條早已洩漏一切,只好點點頭充當回應。

  「我有些事情想找你談談,不過站在這邊不好說話,我們進去那間店再說?啊,還是說你比較喜歡喝奶茶?但偶爾喝一下咖啡也不錯啦,提早體會一下大人的味道。」他指了一下Le Fluor的招牌,笑了笑。

  徐希南露出警覺的表情,那香煙味讓他想起方才跟蹤自己的人,但他現在看起來不像打算對自己不利的樣子。

  「你是誰?」

  「警察。」男子吐了一口煙。「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是警察。」

  警察?警察找上自己要做什麼,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是警察嗎?為什麼他會知道自己的行蹤?徐希南想起莫惟對於這種狀況下該如何因應的建議,忙道:「請出示你的警察服務證。」

  男子的紅鼻子抽動了一下,那一瞬間,徐希南還以為自己抓住了對方的痛腳,沒想到下一秒對方就從口袋掏出一份證件,現給他看。上頭貼著與男子一模一樣的相片,只是看起來拘謹得多了。徐希南從沒看過這類證件,也不知道真實與否,只能暗自猜想既然對方拿得出來,或許真為警察的可能性要高上許多。

  「還需要查看什麼嗎?」男子說,微帶笑意。他吐出的那股煙味刺得徐西南忍不住轉過頭去。

  「不了。為什麼警察會知道我在這邊,找我有什麼事嗎?」

  徐希南的手心微微滲著汗,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警察,但那時的經驗根本派不上用場。這狀況同樣令他感到緊張。他認為自己說話的語氣已經十分平穩了,但對方投來的視線仍讓他感覺自己是否有哪裡說錯。

  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很有力道,用不容反對的語氣道:「在這邊說不方便,我們先進去再說吧。啊,等下,我再抽一口就好。」他停在門口狠狠抽完最後一口煙,吐出,然後將煙丟到地上,腳踩了煙屁股幾下。

  叮鈴……

  風鈴一陣搖響,兩人推開店門,Le Fluor的服務員看見早已離去的徐希南再度出現,臉上顯現詫異的表情,他趕緊避開對方疑惑的視線,幸好一旁的男子忙著找空位,一點也沒注意到異狀。他拉著徐希南一路往前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兩人座坐下,喊了聲招來服務員,點了兩杯熱的黑咖啡。

  待咖啡送上後,才打破那道凝在兩人之間的沉默。徐希南啜了口咖啡,發覺苦得嚇人,露出難受的表情。

  男子得意地大笑了幾聲,鼻子連帶抽動了一下,然後才道:「那麼我們就直接開始吧,徐希南,你可以叫我楊小隊長。我想問你的是,你是否認識林海薰?」

  「當然,我們是同班同學。」

  「哦……」楊小隊長的眼神不帶好意。「你們的交情想必不錯吧?」

  「所以你想要問什麼?」

  「沒、沒什麼,」嘴裡雖然這般講著,但對方的表情不像是沒什麼,「只不過想問一些跟案情有關的事情而已,不過詳情當然不能跟你說。對了,聽說──你也是謝廣建上吊案中的目擊證人?應該有這回事吧?」

  「對,那又怎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徐希南直直看著他。

  「CDL是誰製造的?」

  「什麼CDL?」

  「別再裝傻了,就是『月光』啊!」

  楊小隊長的雙眼射出銳利精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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