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19)
這次只貼一篇,跟其他地方統一進度,下星期會是故事的完結。
19
前面的長廊通往黑暗,向前不斷延伸。
黑色曼陀羅號的燈光一閃一閃,頻率越來越高,接著全數熄滅,彷彿水面上的一盞孤燈,終被強風所吹熄。唯一能憑藉的,就是窗外的月芒星光。
我走進那片黑暗,踽踽獨行。
古照軒和林秘書兩人就在長廊彼端的禁閉室裡,大約還在持槍對峙,僵持不下。我看看手上,什麼武器也沒有。吸了幾口寒氣,頭腦急速冷靜下來,燃燒的憤怒頓時化為足以凍結一切的冰冷恨意,更為堅定。為了成功報仇,不能過於衝動,我要他們嚐到比眉還要多千百萬倍的痛苦,我還不能比他們先死。
很諷刺地,我覺得自己的思緒從沒如此清醒過。
我一面戒備地巡視前後,一面在腦中演練著折磨他們二人的方法。將他們交給警方是沒有用的,不提證據不足的事,光是如此也不足以讓我解氣。
我會讓他們完完全全體會到眉的痛苦,再嚥下最後一口氣。
好不容易才從其中一間艙房裡尋到一把短刀。短刀擱在擺滿瓶瓶罐罐的桌上,刀刃十分銳利,不知道原本的用途是什麼,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不過不重要,只要能夠派上用場就好了。抬起頭時,看到眼前一個面貌陰鬱的男人,不禁愣了一下,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在鏡中的倒影。
那男人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靜靜地看著彼此。他的面容憔悴,目光帶著恨意,眼眶深陷,嘴唇早被狠狠咬得出了血,渾身散發冰寒之氣。
窗邊有大片窗簾給風吹得輕輕揚了起來,覆住了光。鏡中充滿仇恨的男人已消失不見,只剩下我一人。
我帶著刀轉身。
才剛出房,黑色曼陀羅號忽然劇晃了一下,我差點站不穩腳步,扶著牆壁才勉強站直。外頭的浪並沒特別大,黑色曼陀羅號一定出了什麼狀況,或者是撞到什麼物體,又或者是動力毀損,否則原本行得平穩的它怎會每況愈下?這正能解釋為何一路走來,卻連一個船員或客房服務員都沒見到,大概都已逃生去了。
這樣也好,不會有人來阻礙我。
冷靜地思考,只有一把短刀勢必無法同時對抗他們二人,至少正面對抗是行不通的,但我可以利用他們對峙的機會,他們絕想不到我會回過頭來。先對付誰?還是林秘書好了,他身強力壯,佔較多優勢。古照軒雖然體魄不錯,畢竟已步入年老力衰的階段,耐力不足,更何況他腳上又帶了槍傷……
我很快便走到那間禁閉室外,門外貼了一張告示:「機房重地,外人不得進入!」才想到,障已解除了,黑色曼陀羅號的配置與方才不同,似乎引擎室正在這一帶,但沒聽到半點運轉的聲響,或許真是動力出了問題。應該是在對峙的時候,有人不慎擊中了那些脆弱的儀器。
門內傳來古照軒的聲音,音調沙啞,還帶著喘息:「……林秘,我們都有將近十五年的交情了,一直以來,我待你還算不薄吧?為什麼現在才反抗我,這樣不是很沒意義嗎?是誰買收你的?我可以給你更多!」聽起來,他應是落在下風,也許是想採取柔性勸說的方式讓林秘書放下槍。
房門微微開了一道縫。我頭附在一旁,側耳傾聽。打算挑一個最好的時機進去,最好是在他們互相殘殺、疲累無力之後。心跳不爭氣地越來越快,我閉上眼,深呼吸,吐氣,緊緊握住了那把短刀。
重新睜開,小心瞥了一眼房內情形,古照軒靠在牆角,虛弱地握住手槍,林秘書則垂下左手手臂,單以右手持槍,應該也中了彈。
他們完全沒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底下各有一灘乾涸的血跡。
我繼續緊盯著。
「嘿,交情?」林秘書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只是把我當成奪走他人好運的工具而已。你以為我會甘於當一個小小神將、小小秘書嗎?我做的事都是有意義的。等了十五年,卻能換來往後三十年的富貴,是不是很划算?」
「三十年?」古照軒一呆。「什麼三十年?」
林秘書沒正面回答,兀自感嘆道:「這十五年等得真久,可惜怎麼算都只有這一天的子午之交才適合我這樣的命格施法。說起來,至陰之人還真是方便,只要準備好儀式,就可以隨意轉移他人的運格到自己身上,我卻要等十五年才有這種條件。所以,」說著,他的語氣越來越冷酷:「我絕不容你破壞這一刻。」
「你只是把我當成……」古照軒嘴唇顫動,像是瞬間老了幾十歲,再不復見之前的意氣風發,一個不留意,兩隻手再也抓不住槍。
「儲物箱。」林秘書一腳踩在槍上,瘋狂大笑:「藉由你這個引子,我可以一口氣奪取兩個至陰之人的運格,不就是三十年嗎?你大概忘了自己的命格也是四柱皆陰吧?莫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古、先、生!」
「真不可置信,你……你竟然忍得了這十五年……城府太深了……原來一開始你就是打著這個目的來找我……」
古照軒臉上露出恐慌的表情。
林秘書不置可否,看了看手錶,道:「時間就快到了。」
他舉起槍,微微擺頭朝左。
這是個好機會,林秘書在擊出子彈的那一瞬間,一定會鬆懈下來……我緊盯著他們二人的一舉一動,手心冒汗。一看到他扣下扳機,我就要立刻衝進去,現在的位置與他有段距離,因此,要保持在最快的速度。
眉,請妳保佑我。
刀鋒貼在掌心,我努力平息呼吸。
我會為妳殺死那些人。
「等下,我可以給你錢,也可以給你公司!你要幾家就有幾家!你說,你想當哪家的董事長?你說,我就答應!」
「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事業衰退不少了嗎?過了十五年,你的好運已到此為止,這也是你急著想找那女人的原因吧?更何況,就跟你說的一樣,十五年不知可以開創多少事業,一定比你能給我的還多。」
「聽我說……」
「再等二十秒吧,」林秘書笑得像頭黃鼠狼,瞇起眼,指著手錶解釋:「這手錶十分精準,還是好幾年前你買給我的。」
古照軒面如縞灰,說不出話。看到這一幕,我有種殘酷的快感,帶著絕望從高峰落下,這般死去就是最適合他的死法。沒辦法親手凌虐他雖然有些遺憾,但這樣的結局我也勉強可以接受。
噗通。噗通。黑濛濛槍口對準古照軒。晃動了一陣才對到正確位置,大概是受到左手傷勢的影響。
我覺得自己彷彿聽到了秒針行走的細響。
答。答。答。
答……
手指扣下扳機的那一刻,我奮不顧身地往前衝去,視野急速縮小,眼裡只剩下林秘書一人。眼前火花迸發、槍管向上震了一下、煙硝緩緩飄出,他見著我,卻一點也不驚訝,露出等待已久的獰笑,上膛,槍口立刻轉向我。我用盡全身的力量撲了上去,感到肩膀似是被火灼了一下,一把刀刺落,卻只刺在地板上。
林秘書毫髮無傷,一隻腳伸出,將短刀踢遠,接著踩在我的頭上。我狠狠瞪著他,劇痛一下,才發現下唇已被完全咬破,手也抬不起來。
古照軒另一條腿也中了槍,倒在地上不停哀號。
「我就知道你會趁機衝上來,其實時間根本還沒到。」他咧嘴,槍口指了指左後方,上頭嵌著一面小鏡子。「本來是想饒你一命,用咒消去記憶後,再讓你跟在身邊當我的左右手,但你都自己送上門了……就跟古照軒一起上路吧。」
「就算死了,我也會化為厲鬼。」
我強迫自己張大眼,將眼前這人的形象刻在眼裡。
「你忘了嗎?我能以咒驅使煞鬼啊……你變成鬼也好,消去記憶後,一樣可以供我差遣。」說到這裡,他露出疑惑的表情,自言自語道:「那煞鬼究竟跑哪去了,一點感應也無,難不成有人破壞了封印?算了,反正那幾層封印都跟它的靈根繫在一起,就像花托一樣,解除後它也會煙消雲散,成不了什麼氣候。」
嘴裡滿是血味。我的目光似爪一樣攫住他。「就算你施了消除記憶的咒語,就算我死了,我也不會忘記的。」
林秘書泛起殘酷的笑,目光狂熱,冰冷的槍口頂在我的額上。
我不願看他擺出那副勝利者的姿態,閉上眼,腦中浮現眉的身形。
眉,對不起……我沒辦法幫妳報仇……
倏地,腳步聲落,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楊!」我睜開眼,一個女子擋在我面前,雙手握住那把短刀,由下往上向林秘書揮舞。一切發生得太快,又太慢,我眼睜睜看著刀鋒破空劃出一彎俐落的銀色軌跡,寒氣逼人──林秘書本是來得及擊發子彈的,但他看見對方的長相時,稍微猶豫了一下,右頰因而多了另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和左頰上的舊疤相互映照。我的眼前閃過一個年輕女子奮力拿著破碎木板,朝他臉砸去的類似情景。
滴。答。滴。答。血沫一滴滴沿著刀鋒滑落,濡濕了捆住手腕的繩索,那雙白皙的手裡持著短刃。成萱神情緊張,直盯著對面的林秘書。
──放開眉!
記憶中,少女曾這般說,然後惱怒的他反擊,她昏了過去。
林秘書狼狽地退後幾步,持槍的右手摀在臉上,鮮血不斷潺潺流出,滴成一灘可怕的血池,止都止不住。他看了一下染紅的掌心,神情先是不可置信,而後轉為憤恨,朝她大吼:「又是妳!又是妳這個女人!」
他的右手因憤怒而顫抖著,槍口抬起,又放下,如是重複幾次。他看了好幾次手錶,臉色焦急,腳抖著。我終於會意過來。看來施咒的時間還沒到,儘管再怎麼生氣,他終究是捨不得那三十年的運氣。
他唯一不用顧慮的人就是我,然而成萱卻擋在我面前,令他投鼠忌器。
成萱拉著我緩步向後。
林秘書又急又氣,終究開不出那一槍,想撲上來,又顧忌成萱手上的武器。
「讓我殺了他!」我狠狠地說,想奪過她手上的刀。
「……楊,我不能讓你這樣做。」成萱眼中閃過一絲哀傷,低聲道:「我剛剛遇到逃難中的船員,他們說黑色曼陀羅號的動力已完全出問題,上層甲板莫名燃起熊熊大火,防火門卻放不下來,情勢十分危急,連船長都決定棄船了,我們得快逃離這裡。」我怒吼「不」,她又補了一句:「眉也會這樣希望的。」
眉……
那句話彷彿充滿魔力,我不由放鬆了抵抗的力道,跟著退到門邊。
林秘書似是想通了,又或者是時間到了,他將手槍上膛,想衝上來,我們下意識地快步退居門後,卻發現他沒追來。緊接著,只聽見他驚恐的叫聲:「古照軒,你在做什麼!」「既然我死定了,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好過,哈哈哈哈──想不到吧,這裡全是危險的儀器,一下便起火了!」「古、照、軒!」
最後一次大喊聲後,門被成萱死命關上,在完全掩上前,我們瞧見火舌從縫裡竄出,迅速地席捲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