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13)

黑色曼陀羅(13)

13

  夜色寒冷如冰,生怕葉家女鬼繼續追來,我們死命划著水,撈起的水波濺到袖子、領口,甚至是我的臉上,手指凍得發白。站在船頭時以為只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如今卻覺得十分遙遠,無論我們怎麼划也到不了。

  不知怎地,葉家女鬼的那聲嚎叫在我耳中聽起來更像是悲鳴,她的靈魂彷彿正在痛哭。那聲音揪扯著我的心。為什麼她在哭?或者我該問,為什麼她「要」哭?而我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好高興,真的好為你高興,楊,你的才能終於受到肯定了。

  誰?是誰在對我說話?這聲音好溫暖……可是,這到底是誰的聲音?即使是現在,我仍感覺到葉家女鬼還在哭泣。緊接著,另一道聲音也在我腦中迴響。

  ──眉,這還只是第一步而已,我一定會帶你們離開這個鬼地方,乘船遨遊四海。這個世界是如此遼闊,誰要一輩子待在孤兒院裡?等著吧,我會成功的,到時那些人就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了。

  我雙手抱頭,只覺得頭腦一片混亂。

  忽然「啪搭」一聲響起。

  「楊!」成萱看著我直發愣,接著驚呼出聲:「你在哭什麼?」

  我在哭?聞言,我呆了一下,手摸上臉龐,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淌下,怎麼樣都止不住。啪搭啪搭啪搭。自從出社會後,我就沒有再哭過一次了。即便是在孤兒院的時候,我也很少哭,因為我知道那是於事無補的。可是我現在卻……哭了?太奇怪了,這一切實在很不正常,這不像我……

  抬起頭,想向成萱解釋自己也不知道原因,聲音卻卡在喉頭,我指著她,發出了一下「呃」的嗚咽聲。

  我注意到成萱的眼眶也懸著淚。

  比了比臉上,她才會意過來,緩緩伸手撫著眼角邊,愣了一下,道:「你是說……天,我怎麼也……」接著,成萱便說不出話了,睫毛一顫,淚水簌簌地直流下來;就我所知,她也不是一個會輕易流淚的人。

  筏上,兩個人閉上眼睛,靜靜地流著淚,都忘了划水。

  一股淡淡的悲愴油然而生。

  隔了一段時間,我們沉默地看著彼此,不知這股悲傷的情緒因何而起。或許是因為看到葉家女鬼死後的慘狀,一時所觸發的心情吧?夾雜著愧疚和恐懼,還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茫然,我們只好以掉淚來作為宣洩心情的一種手段;然而,內心深處卻有道小小聲音,強硬地反對這個說法,我早已意識到這股陌生的情緒並非來自於我,比較像是他人硬塞進來的。

  洶湧而來的感情如潮水般淹沒我倆,胸口發痛。

  「好奇怪,」成萱擦乾淚水,紅著眼眶說出我的內心話:「我覺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這不像是我自己的情緒。」想了一下,她又道:「楊,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一點,葉家女鬼這次有些不同。」

  波光粼粼,救生筏在海面隨著浪潮起伏,漂流不定。我覺得自己的思緒也跟海浪一樣,無法平穩下來。

  「妳指的是什麼?」

  我雖然隱隱約約有察覺到葉家女鬼的異狀,卻說不真切。

  「比如說她的行動,若她真的有心的話,以剛剛的狀況而言,一定可以將我抓走,然後殺……」在喉頭轉了一圈,那個「死」字終究沒說出來,成萱抿了一下嘴,道:「她的眼神也絕不只有仇恨而已,還帶著其他說不清的感情。還有,我注意到她的穿著也有些許的差別。」

  「穿著?」我皺眉。在剛才那種狀況下,我完全不會去注意到她的穿著,不過,我確實看出葉家女鬼的速度比之前遲緩。

  成萱解釋道:「雖然跟第一次出現時一樣,她依舊綁著一頭麻花辮,身上穿的同樣是那套深藍色珍珠釦針織衫,但領口那條白色緞帶卻已變得更短了。那條緞帶的變化不知有無特別的含意?」聽她說到這裡,我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成萱不知道我比她多看見了兩次葉家女鬼,忙說出來。

  「上一次在房間裡,我就發現緞帶已短少一節了。」救生筏漂著,不知不覺間,那艘船就在我們眼前不遠處,我輕輕划起水。「我在想,該不會白色緞帶與她的怨氣有所關聯吧?每變短一次,她的怨氣和力量就會減少一分,理智也會恢復一分。這也能說明為何她無法致我們於死地。」

  「也就是說,」一邊幫忙划水,成萱接著我的話說下去。「若我們能夠找到讓她的緞帶變短的方式,就可以不用再怕她會傷害我們了?」

  「我是這麼推論的。」我承認。「並且,我認為這是十分有可能的事。不過儘速離開這裡,才是當務之急。」將筏綁好,雙手抓住了鐵梯,我看了成萱一眼,說:「成萱,我們走吧,看來一時之間葉家女鬼追不上我倆。」

  成萱跟在我身後,爬了上來。儘管有點搖搖晃晃,這把生鏽的鐵梯仍可支撐住我們二人的重量。

  爬到一半時,我愣住了,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楊?」底下傳來成萱的聲音。「為什麼突然停下來?」

  聽見她的聲音,我才稍稍回過神,往上爬幾步。「妳先上來這邊看一下這行大字,就知道我停下的原因了。上面刻著這艘船的名字。」真沒想到,我竟會在這種時候看到這艘船,為什麼它會在這裡?

  喃喃著,成萱說出那行字的內容:

  「……曼陀羅號。」

  夢裡面那艘我親手組裝而成的船,如今就佇立在我面前。這代表了什麼?難道那些畫面都不只是單純的夢境,而是我真實的回憶嗎?我忽然想到一個疑問,忙轉頭向葉家女鬼所在的那艘船看去,露出駭然神色。順著我的目光,成萱也緩緩轉過頭去,接著身子劇震了一下。

  在差不多的高度位置,我們都看見船身上同樣鐫刻了一行大字──

  曼陀羅號。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同時有……兩艘曼陀羅號?

  我打量了這兩艘船幾眼。

  它們是不太一樣的兩艘船,自己正爬著的這艘曼陀羅號看起來更新了點,船身也比較大,但外型設計頗為相像,給人的感覺也都差不多。然而,仔細回想,這兩艘船都與自己夢中出現的曼陀羅號形象不同,形體也大上了許多。我們迅速攀著鐵梯,總算上了這艘船。

  經過這一番折騰,我和成萱二人精疲力盡,倒在船艙裡。這處艙房看起來同樣老舊,踩了幾步,就可以在一層厚重的灰塵上發現許多清晰的足跡。只是,比起方才那艘船,這艘還多了一點淡淡的腥味,很難聞。

  成萱望出窗外,仍感驚訝:「兩艘曼陀羅號?究竟哪艘才是真的?不過無論是哪一艘,都比夢中那艘還要龐大,那艘充其量只是遊艇等級。」

  「我想,或許夢中的那艘應該可以稱為『試作型』也不一定。」我提出自己的推測。「這兩艘較大的則是『進階型』、甚或是『最終型』,外型設計也有所更動。就時間而言,現在這艘船應該是最新的。只是,還有一點疑惑是……」

  成萱想了下,立時會意道:「沒錯,『試作型』的船身不大,還可以憑一人之力完成,但要造出這樣規模的兩艘船,根本不是一個人能夠辦到的事,背後一定有集團的資金在支持著。楊,你沒有半點印象嗎?」

  我搖搖頭。

  「如果那真是我一手主導的,我一定會有點印象才是。」

  然而,當我正說到一半時,突然間,有幾幕模糊的畫面伴隨著聲音閃入腦海,好像那些死去的記憶解了鎖,重新活過來朝我吶喊:

  ──漁船?沒錯,我們以低價收購了幾艘預定被製成船礁的老舊漁船,希望你可以進行改裝。等下、我不懂,為什麼是我……據說你曾獨力拼裝出一艘小艇,我們集團的董事長看了之後,對你的手藝十分感興趣,公司未來打算推出量產型的小船,希望邀請你來一起打造船隻的模型。可是,你們怎麼會知道我的……小艇?喔,這方面多虧了你們院長,他十分擔心你們這些青年日後的出路,於是在知道你的這項了不起的才能後,就向我們極力推薦……呵呵……

  ──若真的有這種機會是很好,但你們願意接受沒有太多基礎的人嗎?哈,你似乎還不太相信我的話?哪,看一下,船身上都已經刻好了你愛艇的名字:曼、陀、羅、號……但我就是不懂,你們為什麼捨得將這筆錢花在我身上?唔,你的警覺心真重,不如這樣好了,我們約個某一日來討論一下合作事宜,如何?你應該不反對吧?老實說,我們也是有些條件啦……

  ──看來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對了,冒昧問一下,你剛剛一直提到的董事長是?古先生。古先生?沒錯,我說的古先生,就是古、照、軒。

  古、照、軒!

  一幕幕黯淡色彩的畫面,還有不時帶點雜訊的聲音,拼了命似地沖進腦海,將原本滿佈塵埃的記憶掏洗得一乾二淨。我瞪大了眼睛,手摀著頭,直至涼意襲來,才發現自己驚出一身冷汗。

  「楊?你怎麼了?別不說話。」

  「那聲音──」我嘶啞著說出那聲音的主人的名字。「是林秘書。」

  「你說林秘書怎麼了?」

  成萱偏著頭看我,顯然完全聽不明白我的話。

  「我想起來了,剛才想起了一部分……這兩艘船我的確看過,不知在什麼時候,有人曾和我接洽,說是要我幫忙設計船隻模型,還跟我約好時間以討論合作的細節。那個接洽的人就是林秘書,而他背後的靠山則是──」

  「是古照軒?」成萱疑道:「所以說,我們早在多年前就已見過他們了?怎麼會什麼記憶都沒有?他們為何又要裝出不認識我們的樣子?」

  對於她連續提出的幾個疑問,我只能搖頭作為回答,接著補充道:「可惜我想起來的事情僅止於此,如果能知道與會者有誰就好了。」站起身子,準備走出艙房,卻發現成萱的臉色突地變得蒼白。

  「楊,等一下,剛剛一聽你說,我也……我也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你說的沒錯,我記得,那時的確有人邀請你一同打造新的船型,並且,」成萱的下一句話,使我完全僵在原地。

  「──我也曾參加過那次討論。」

  我很勉強才能發出聲音道:「真的假的?」

  成萱雙手摀住臉,驚恐的眼神從指縫透出。「楊,我記得,我真的記得……我確實參加過,你和我……還有,另一個人……可是我怎麼樣也想不起那個人是誰,儘管我再努力回想,所記起的永遠都是一張蒼白的面孔,上面卻什麼五官也沒有,彷彿被誰給蓋上了一層白紗。為什麼只有我們的記憶會……」

  我拍了拍成萱的肩膀,試圖緩和她的情緒。但她只是一直低語著:什麼都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了……

  看到她的樣子,我就知道再問下去也是沒結果的。我想,大約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們二人的記憶就出了問題,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被封印在我們的腦中,直到乘上黑色曼陀羅號後,這些回憶才漸漸復甦,最近更有加速復原的傾向。那些夢境,應該就是由我們未取得的記憶所交織而成。

  「看來我們會在這裡並非巧合,」我輕聲說:「沒想到古照軒與林秘書也牽涉其中,如此一來,無論於公於私,我們都必須面對他們二人。別擔心,成萱,只要有我在,沒什麼能夠傷害妳的。」

  同一時間,我的腦內響起淡淡的、懷念的聲音,在耳邊呢喃著一首詩,彷彿什麼時候也有一個人曾這般對我訴說:

  再也沒有什麼足以傷害你。

  除了你的心事,你的手足。

  你的眼。

  你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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