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曼陀羅(07)

黑色曼陀羅(07)

07

  新艙房的擺設並無不同,一樣分為三層樓,也都有天窗。服務員已將我們的行李擺至定點,但我注意到桌上多放了一個黃色的東西。

  走近一看,原來是林秘書的特效藥。可是那東西不是已經放到我口袋了嗎?我伸手探了探口袋,發現原本那個小黃藥包還在,或許是林秘書不放心成萱,才派人又送來一份。林秘書跟成萱沒見面過幾次,卻這麼熱心,也未免太關心她了,是打算到時向我們討回人情嗎?


  「怎麼又送來了?」成萱捏起那個小黃藥包,拋啊拋的,又放回桌上,困惑道:「先不提效果如何,這東西的賣相還真不好……」

  我深有同感。那小黃藥包的外觀十分難看,蒙了一層灰,還歪歪扭扭的,縫補技術極差,裡頭裝著不知是什麼東西磨成的黑色粉末,讓人看了直倒胃口,更別提把它吃進肚子裡。

  「怎麼辦?」她苦笑道:「現在收集到兩個了,但我一點都不想吃。」

  「收起來當護身符就好。」我建議,若把那東西吃下去,可能頭不痛了,換成肚子劇痛。但一想到古照軒的話,我倒真的有頭痛,不禁皺了皺眉。

  成萱點點頭,憐惜地摸一摸我的臉龐道:「楊,你別再因那件事而心情不好了,那不是你的錯。」驀地她又說:「……我已經叫秘書去查個清楚了,相信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所說的只是一場騙局。你仔細想想,先不說別的,光是他能夠掌握鹿港葉家消息的這件事,就很不對勁,連和葉家有怨的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更何況是完全無關的古照軒呢?」

  我還真沒想到這點。這一點確實很古怪,古照軒為何會知道我跟葉家的恩怨,而他又為何會特地打探他們一家的消息?

  我提出這點,和成萱一同討論。

  「我大概有一些想法。」成萱靠在床頭邊,端了杯果汁,徐道:「我們和古照軒之前未曾往來過,對他的認識都來自於新聞媒體上的報導,不太可靠。不過因著這次的合作,我還是請人幫我找了點資料,所以對這個莫名崛起的鉅子算是有些基本的瞭解。」

  「妳不是在出差嗎?怎麼會有時間做這件事?」

  成萱啜了口果汁,輕笑。

  「一收到邀請函,我就派人著手進行了,凡事要洞燭機先嘛。不然怎麼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接著語氣一轉。「古照軒這人崛起的過程真的很……該怎麼說呢,應該說很『突然』吧?而且一帆風順得異常誇張。十多年前,古照軒在貨幣市場上賺了一筆小錢,便開始他的經營神話:買下當時幾家研發實力不錯的科技公司,投資國營企業,接著多角化經營、進攻金字塔頂端的百貨業……」

  成萱說得很快,畢竟她舉的那些例子常人耳熟能詳,早期有幾家週刊採訪過古照軒,內容大多聚焦於「古照軒的決斷」。事實上,這也是大眾的疑惑,古照軒做的那些事情大家也都做過,卻偏偏沒他那般眼光。

  如1987年的光男企業股票上市,股市一路狂漲,卻正好就是敗在多角化經營上,資金調度跟不上迅速跨足其他事業版圖的速度,突如其來的一個資金緊縮後,光男企業最終於1997年黯然下市,2000年重整六次無效,宣佈破產。

  日本的崇光百貨在消費一片低迷下,曾數次清理虧損店舖,仍達不到預期目標,出售給大丸百貨;八百伴百貨也不例外,和田一夫挾著「阿信長子」的名號,不斷拓展其國際版圖,也一度引起轟動,然而高槓桿、高風險的策略使得八百伴集團債台高築,致使破產,屬日本當時最大的零售業破產事件。

  然而,古照軒不同,他做的決定以後來的眼光來看,都是那樣危險,卻也是那樣睿智,他贏得的都是走在刀鋒上的驚險勝利。更重要的是,他成功了。成王敗寇。於是,也有一些好事分子稱頌他為台灣的「經營之王」。

  「……雖然至今仍不知道古照軒是如何下那些決策的,不過,我倒是從一些小細節中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古照軒在跟其他企業的聯盟、洽談上,總是能巧妙地達到他的要求,而且,沒有一次是失敗的。」

  我挑眉,質疑道:「一次失敗都沒有?這怎麼可能!要說大部分結果都是成功的,那也就算了,但古照軒已經在商場上馳騁這麼多年了,一次都沒碰過釘子未免也太誇張了些?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成萱點點頭,眼神帶著笑意。

  「我也是這麼想。」

  她遞給我一份資料,上頭印著稍嫌模糊的一排排鉛字,看起來像是哪家公司的會議記錄,用字很簡單,內容卻不簡單。裡面的敘述和古照軒有關,全都是他如何運用話術,或利誘、或脅迫,以成功簽得合約的例子,這在商場上本來就是常見的手法,可是……

  「他為什麼能知道那些事?」我問,手指敲在紙面上,啪啪作響。「那些老闆的醜聞、企業的資金漏洞和違法事項,他怎麼會知道?」

  成萱將玻璃杯擱在一旁,表情變得嚴肅。

  「根據現有線索,我合理懷疑古照軒聘了一批商業間諜,有計劃地派往許多公司去,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他為何能無往不利的原因。」她跟著掏出另一張紙,「從這張表上,可以看到他這十多年來固定支出一筆不知去向的經費,以現時商業間諜的酬勞計算,人數還真不少。」

  成萱之所以能隨口說出商業間諜的酬勞多少,是因為她也曾有同樣的打算。不過在看了費用後,她黯然放棄這個念頭,改採另一個廉價計畫:從孤兒院挖掘需要的人才,給予培訓。那群人都是孤兒出身,從小沒爹沒娘的,卻不乏有些機靈的傢伙,讓他們打探情報也還不難。

  雖說事發可能會吃上背信罪官司,他們還是趨之若騖。成萱說,他們窮怕了,一看到有機會就撲上前去,生怕機會從自己眼前流走,只要有好處,他們什麼事都肯學肯做,非常好用;至於忠誠度問題,她選擇讓這些孤兒簽本票、保密協定、以及互相監視彼此,一派特務機關的作法,據說成效斐然。

  這些間諜埋伏在多家郵輪公司中,提供給我們一些間接的情報,如此一來,他們的身份也比較不容易曝光。

  「……只是沒料到古照軒早在十多年前就想到這種方式,城府真深。」

  「所以,妳的意思是,古照軒方才所說的一切,應該都是得自於那些間諜的情報囉?而他意識到鹿港葉家的事情,或許可以作為突破我心防的一個起點,才進一步在談判中假造消息。」

  成萱沉聲道:「沒錯,這也是古照軒的最大優勢,真料不到我們公司的情報會外流到他那邊,以後可要更小心了。」

  「我知道了,以後要好好提防,也要趁這段時間揪出內賊。不管怎樣,他萬萬也想不到妳竟能從那番話,推論出這些事情。」

  說也奇怪,儘管情勢漸漸偏向古照軒那方,我的心情卻放鬆不少,大概是因為想到葉家那女子安然無恙的關係吧?一方面,雖說我可以用千百種理由來論證自己行為的合理性,但對我而言,背負一人性命的指控實在太沉重;另一方面,若那名女鬼真是葉家女子上吊後所化,我的性命豈不是禍在旦夕?

  我與成萱談興正濃,卻聽得一陣喧嘩聲,是從外頭來的。我們打開房門看個究竟,發現林秘書正焦急地跑上跑下,拿著一支手機大聲呼喝,似是在跟全船的工作人員聯絡,接著一溜煙跑出大樓。

  幾個皇家套房的服務員則挺直身形,站在一旁等候進一步的指示。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其中一個服務員。

  「乘客暴動了。」那服務員早上才幫我們換過房間,自然認得我倆是古航公司的貴賓,苦笑一下,先看了看左右,才用氣音道:「黃昏時,有幾個乘客聚眾於中央公園抗議,說我們提供的行程有問題,要求退費下船。」

  「這麼嚴重?」成萱嚇了一跳。「那現在狀況如何?」

  服務員抿一抿嘴,嘆道:「林秘書已經派人去協商了,不過那群乘客不乏一些中小企業老闆、影視明星或者媒體記者,恐怕不是那麼好相與,依以前的經驗來說,他們應該會獅子大開口。」

  身旁的成萱頗有同感,用力點了幾下頭。過去在處理這類問題時,她常常是一個頭兩個大,若顧客真的有理,那些賠償就得談好一陣子,而就算顧客沒理,也還是要給點小甜頭,避免他們繼續無理取鬧。偏偏這種問題又不能不解決,否則公司形象會大打折扣,所以說公共關係真是難為。

  「要不要過去看熱鬧?」我小聲說,充滿惡意。「搞不好會上報章雜誌,標題應該是『公關人員該上的一堂課:黑色曼陀羅號的顧客糾紛』。」

  成萱白了我一眼,「你別忘了,若談成功,後面可是我們要接管的。」

  「所以才要先去瞭解一下狀況。」我道:「照這個局勢發展,古照軒絕對會把這個爛攤子交給我們收拾的。」

  「真是,這兩天一直忙進忙出,到底是誰說可以『享受一下』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拉著成萱往中央公園的方向走去。

  在踏出大樓的一剎那,成萱的身體突然觸電似的僵硬了一下,愣在原地。我頓感訝異,轉過頭去,她卻什麼也沒說,雙手整理好衣裝,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成萱轉身,照射燈在她身後輪轉,稍稍穿過白霧,而後又被吞噬。她朝我一笑道:「我覺得有些累了,不如我們回房去?」

  見她的臉色不太好,我答應了。

  遠方霧裡傳來轟然聲響,服務員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才驚覺這次抗議活動的盛大。或許是因為悶了兩三天的緣故,乘客的精力特別旺盛,喊得聲嘶力竭,搞不好第一天於宴會廳出現的那位記者也在裡頭。隱約可以聽到工作人員透過廣播系統,呼籲他們理性一點、快回去自己的艙房。

  掩上門後,那些喧囂立時遠離我們兩人。我猜想這種僵持的狀況很快就會結束,畢竟乘客再怎麼不滿,也無法在這種惡劣的天氣獨自下船,那種行為等於是在找死。古航公司自然是要賠償的,只是不知道價碼多高而已,這也考驗了古照軒和林秘書的手腕。我當然有辦法收拾今天這筆爛攤子,不過還不急,不需要自己送上門去,等到古照軒等不住了,自然會來找我。

  不知為何,成萱進房後有些神不守舍,好幾句話都漏聽,我詢問她怎麼了,她卻沒正面回答我,只是對我微笑。

  「沒想到一天就這麼過去了,我先上去洗澡。」

  成萱忽然給了我一個擁抱,還有一個吻,接著走上三樓。我摸著尚帶點餘溫的臉龐,愣愣看著她的身形消失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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