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32)

玄妙第四部:床母(32)

大家好久不見,蛇年快樂!抵瑤的秘密和床仔坑的過去逐漸揭開中,也請繼續支持。

32

  一間如倉庫般大小的竹屋裡,室內一片通敞,床仔坑社的現任聖女抵瑤坐在竹板上,她緊緊握住一雙手,彷彿想將全身的力量傳遞過去──那雙手的皮膚細白嬌嫩,顯然是雙女子的手,上頭還環了一圈又一圈靛藍色的鳥紋刺青,舔拭翅膀狀栩栩如生,十分精巧。稍過片刻,抵瑤露出沉痛的表情,不忍地將頭轉過一邊,終於鬆開了那雙毫無動靜的手,手敲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越過她細白的頸項,可以看到那雙手的主人正靜靜地躺在草蓆上,一面老舊鹿皮覆在微凸的胸口上,頭顱處空無一物,只餘草蓆上一灘已乾枯發黑的血跡,證明那顆頭顱曾經存在過。
  
  良久,抵瑤才開口問道:「……這是第幾個了?」
  
  一名中年壯漢跪坐在她身旁,神情恭敬,但雙眼顫動的瞳仁難掩其驚駭,只聽他回答道:「抵瑤大人,包括阿沐在內,這應該是第二十一個犧牲者了,如果從賽戲舉辦當天算起,則排名第十五。」他猶豫了一下,才忍不住又問道:「您認為,我們是不是應該獻上祭品,以平息祖靈的憤怒?」
  
  抵瑤嘆了一口氣:「如果有用的話,我當然樂意去作,但我不認為祖靈會以這種方式懲罰我們。我感覺那種力量的本質更近於邪祟。」
  
  那壯漢對抵瑤敬畏非常,連忙垂頭不語。
  
  他的恐懼其來有自,鬥走比賽當天,他眼睜睜看到一名選手以無頭屍身的形式回到終點,所有親眼目睹那可怕情狀的族人都連做了好幾天惡夢。剛成年時,他也曾獵過幾次異族人的首級,獵首是人與人之間直來直往的血淋淋戰鬥,敗死勝生;可那跟獵首卻是截然不同的事情,他感覺到有一股神秘莫測、難以言喻的力量奪走了人的頭顱,讓人興起一股無法抵抗的無力感。
  
  「家師曾教過我床仔坑社祖先們傳唱過的詩歌,卻沒有一首論及這麼可怕的災禍,大約只有ai-yan跟gao-chia的爭鬥可以比擬。」抵瑤吸了口氣,話聲充滿擔憂:「而我們竟連災厄的起源都找不到,真令人擔心……」
  
  那壯漢自然知道她說的「家師」,指的就是前任聖女,忙出聲安慰道:「如果是抵瑤大人的話,一定可以解救床仔坑的,就像歷任的聖女大人那樣……床仔坑社定會承繼過去先祖的榮耀,繼續繁榮下去,您不需過於擔憂。」
  
  抵瑤朝他淡淡微笑,什麼話都沒說。
  
  她指著那具女性的屍身道:「她已經回歸大地,回到我們最初、最初誕生的故鄉,變回聖樹上的一片葉子。」說完,便站起身子,走向門口,這時壯漢才會意過來,將守在門口的兩個青年喚進來,協助他一同搬動屍身。抵瑤走出竹屋,霧氣中,隱約可見背後屋頂的茅草上有片濡濕的血痕。她見得無人,才又嘆了另一口氣,除了神秘死亡事件以外,村裡還面臨另一個嚴重的問題──存糧漸漸地減少中。現在霧氣瀰漫、阻攔視線,在這麼深的霧中,大家連一般的道路都不敢走,更不用說去山裡打獵、採集了,床仔坑社的族人已在討論近幾天看不見漢人蹤跡的事了,有些生活必需品不知該如何取得。
  
  許多人都在問她何時霧才會散去,但她又怎會知道呢?她也只接受過七年的聖女訓練,根本還只是個孩子,卻得在年紀數倍於她的大人面前做出鎮定的樣子,安慰他們一切還有救,前方仍有希望。
  
  抵瑤想起前任聖女對她說過的話──「孩子,我們是床仔坑的望樓。」前任聖女的話聲也是如她的人一樣,那般輕輕淡淡的,卻存在感十足。「我們要成為那些無知、沒有信心、擔心受怕的人們的望樓,他們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我們,就會感到心安。我們什麼特別的才能都沒有,卻忝為床仔坑社的聖女,享受人們的崇敬,而我們能為他們盡到的職責就只有這麼一件而已。」
  
  一想到這裡,抵瑤便興起去見這位導師的念頭,只有在她面前,抵瑤才能稍微放鬆一下,撤下武裝,作個單純的少女。二來,她也想跟導師討論這件事。
  
  雖然距離稍遠,但因著這場大霧,一時間什麼事情也作不了,反倒讓她能順著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她兀自朝田寮的方向走去。
  
  那座田寮位於村子最遠的一片田旁,田寮即是族人們耕作時的休息場所。
  
  前任聖女年歲已大,在訓練完抵瑤後,便以半隱退的形式在村子最外圍處的這座田寮旁,蓋了一間家屋自己居住,每天過著最清簡的生活,等待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項工作完成──也就是在臨死前,打開那個神秘的竹匣,帶著村子最大、最深的秘密進入墳墓。她的隱居十分徹底,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不常接見外人,就連抵瑤一年也沒見到她幾次。
  
  霧氣飄渺無垠,前路不明,抵瑤一路以木枝觸物,勉強走在小徑上,草叢窸窣聲不斷,但沒有任何動物的氣息,彷彿一切都死去了一般。唯一能聽到的,就是祖靈鳥的嘹亮叫聲,但抵瑤總覺得他們的叫聲帶了點不安的情緒,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什麼動靜。
  
  村裡的族人也是這般,他們比平時還要焦躁。那種恐懼絕不只是因為發生了神秘死亡事件的關係,他們定是察覺到了什麼,才會顯得如此擔憂。
  
  或者是專心思考的原因,抵瑤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已看到了那座田寮。田寮一如以往的破落,原先耕作那片田園的族人不少,但這裡交通實在不能說是方便,又常聽說有他社的外族人在附近出沒──再加上與漢人交易的風氣日盛,商業活動的收穫大、需時又短,耕作跟狩獵已被視為是一種落伍且費時的行為──以致於耕作的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少人維護田寮了。
  
  她為世道的變化而感嘆,隨後走到附近的那間家屋前,相較於田寮的老舊,家屋建好不到十年,看起來當然十分新。抵瑤站在門口,還沒走進,便聽得一個溫和的女聲道:「怎麼啦?既然來了,就快點進來,不要呆站在外面。」
  
  抵瑤吐了下舌頭,應聲後就走入屋內。
  
  但映入眼簾的情狀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導師的聲音是如此平順、自然,讓人以為她也是那般毫無病痛,可抵瑤卻看到她虛弱地躺在蓆上,渾身無法動彈的樣子。導師閉上眼,卻看得透徹:「是抵瑤吧?人一旦年紀大,就終究免不了一死,這番模樣讓妳見笑了,就容我不坐起來。」
  
  抵瑤忙道:「您躺著就好,不要太過掛心。」她知道導師個性不喜寒暄,單刀直入才是跟對方應對的正確方式。
  
  「我大概知道妳是為了什麼才來找我,」導師又說:「最近總有一種死亡的預感,因而,我已打開那竹匣,瞭解了一切……」抵瑤「啊」了一聲,身為聖女的她當然知道「那竹匣」指的不會是平凡的竹匣,而是聖女傳承之物,且是最重要的傳承之一,每個聖女自小就被教導這點。
  
  「那麼原因是──」
  
  「我雖然知道原因,但礙於規定,我不能跟妳說。什麼都不能跟妳說。」導師拍了拍旁邊一個老舊的竹匣,在「說」這個字上特別加重了語氣。「妳能明白嗎?回去吧,那是妳自己的問題,儘管我知道那能幫助妳。」
  
  抵瑤跟導師相處甚久,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喜形於色,但仍裝作無奈道:「好吧,我知道了……」
  
  「我想休息了。出去的時候,順便幫我把沒用的東西拿出去丟。」
  
  「是。」
  
  起身時,抵瑤順手捧起那個竹匣,接著又擔憂地看了導師一眼,導師倒十分敏銳,立刻答道:「不用擔心我的身體,這已經是老毛病了,去做妳該做的事情吧。」走出屋外時,她聽得導師又輕輕說了聲:「……再見了,孩子,這或許是個很大的負擔,但人活在這個世上,本就有應盡的責任。」
  
  抵瑤不知導師是否能看到,但走出家屋後,她深吸一口氣,朝裡面深深作一鞠躬,然後沿原路回去;抵瑤本想在路上就立刻打開竹匣來看,但那秘密是如此重要,令她不敢輕忽,不由屏住氣息,將竹匣緊緊捧在懷裡,幸好一路上沒發生其他節外生枝的事。
  
  回到那間竹屋後,她才鬆了口氣,將竹匣放在木板上。
  
  直到這時,她才有心思好好觀看那個竹匣,自從在導師口中得知有這麼一個傳承之物的存在,她便一直想像裡頭藏著什麼樣的秘密,有時會在腦中想像竹匣的外觀,在她想來,這麼寶貴的東西應該會以更堅固的容器收藏,且外觀至少也應漆著五顏六色的漂亮圖案,讓人一望便知不是俗物。
  
  卻沒想到竹匣原來長這般不起眼,就是一個竹匣而已,並無特異之處,外表還有些破損,上頭以陳舊的線帶牢牢綁住,要不是導師提起,她絕不會想到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容器竟會藏著床仔坑社的大秘密。
  
  抵瑤解開線帶,慢慢移開最上頭的竹蓋。
  
  有張舊得發黑的織布躺在匣內。
  
  她輕捏起那張布,從特異的圖案中辨識出那是聖女傳承用的密語,專門記載重大的密件,與一般專載歷史的織布語言有所不同,顯得更加繁瑣,可以說,即便被旁人拾去也不用擔憂會被破譯。由於那套密語實在太過艱澀,傳下來的對照譯本又只剩下六成左右,抵瑤也還不能完全掌握(事實上,那自然是三頭目和祭司事先安排好的,要能掌握這樣的密語至少得費上數年功夫,聖女平日雜務又多,等到能看懂密文的時候,業已年老),只得一邊翻譯、一邊推敲字句的意思,直至入了深夜她才將全文吸收完畢。
  
  第一段寫著記載人的姓名:「撒沙勒」,正是床仔坑社密件的記載方式。抵瑤覺得耳熟,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邊聽過這名字,過了片晌,才想起那正是第一代大祭司的名字。除了名字外,還有一句毒誓(或該說是詛咒),大意大概是若有人洩漏秘密,則會不得好死云云。
  
  接著下面的內容,就是描述床仔坑社創立前的那些事情,先是講到了那場墓埔坑社全滅的戰役,以及三頭目與神婆的對話。
  
  (張玉「啊」了一聲,道:「原來記載是這樣來的,看來撒沙勒那時應該也在現場,不然不會敘述得這麼清楚。」
  
  村長一邊敘述,一邊作了簡單的補充說明,張玉這才知道他手頭上的紀錄,也是由當時的這位抵瑤聖女的文章翻譯而來。
  
  據他說,他自己也是花了數年的時間,才勉強瞭解傳承密語的隻字片語,但文法結構部份太過繁瑣,又找不到人可以討論──畢竟那已算是死去的語言了,甚至許多床仔坑的族人都不知道有這樣的密語存在。
  
  某大學知名的人類學兼語言學家曾到床仔坑實地研究過,初步的結論只知道,傳承密語和噶哈巫語應屬同語種,習慣透過詞綴改變詞性,而在一些事物的指涉上也只有些微的分野;然而,傳承密語只有書面語的存在,且文獻相當稀少,沒人聽過實際的發音,無法進一步推測更多訊息。)

4 thoughts on “玄妙第四部:床母(32)

  1. 滄月大的文眞的超好看的!老實說,我已經潛水很久了XD
    你全部的書我都有看過~特別喜歡看藏妙跟易玄XD
    要繼續加油喔~

      1. 呀我居然忘記用暱稱!! 🙄 最近常忘東忘西的

        其實我身邊的朋友也有很多潛水者XD,因為我都會介紹滄月大的小說給他們看,他們也很喜歡~

        雖然滄月大覺得寫小說是個永無止境的可怕過程,但是我們都很喜歡你的作品,也更期待你寫的新篇章囉!

        1. Dear 逢絮

          妳真會說話,很好!

          《床母》已經拖了兩年,才會說是個永無止境的可怕過程,雖說也接近兩本的份量了(14萬字),但還是害我沒空續寫前面的《螢光》,以及其他新想到的點子。畢竟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至少每年寫完一部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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