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46)

玄妙第四部:床母(46)

46

  接下來自然是眾人慷慨激昂地應了一聲,以示與妖魔勢不兩立的決心,這本就是基金會當初成立的目的,也是這樣一個碩大的組織運作的最基本方針,沒有人可以違背。

  基金會將會繼續存在,直到最後一個煞鬼消失在這現世,眾仙卿們都抱持著同樣想法;至於那些異議份子,早已脫離,自個兒去成立那個不知所云的協會了,真是自以為是。

  四名顧問首先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會議室,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充滿古璞靈氣的石砌長廊「咫尺天涯」,以及通往無數出口的木梯「彈指天梯」,洶湧的靈氣淘刷著各處,基金會的一切都構築在最中心的「扶桑」上;據說現在基金會的設計完全出自本屆會長之手,可謂是精緻已極。然而,過去這個令無數仙卿為之自豪的景象如今已引不起四名顧問的注意。

  報喪鳥再現的消息讓他們心驚膽顫,與台灣光復後出生的年輕一輩不同,他們或多或少都聽過這個團體的凶名,看來回去得盡快做些佈置了,接下來的石棺片爭奪即將進入白熱化階段,如果失了先手,恐怕會滿盤皆輸。

  副會長靠在咫尺天涯的牆面上,不知想著什麼,只是冷冷望著顧問踏上各自的彈指天梯,接著消失在出口的彼端。

  腳步聲響。

  這時彪才剛走出會議室,遠遠便看到副會長朝他打了聲招呼,他點了點頭,並不多作回應;當他從對方身旁走過時,副會長又輕輕說了句:「你不覺得今天老頭子特別多話嗎?」

  「是會長。」彪糾正道。

  副會長不置可否,只是拿下那副金邊眼鏡細細擦拭著鏡片,繼續道:「如果是以往的老頭子,早就一聲令下,號令全體仙卿圍剿了呢。石棺片何等寶物,哪容他人染指?看來他也是老了吧,老得已經不適合這個位置了。彪,我勸你也要盡早替自己打算才是。」

  「這正是會長跟你之間格調的差異……我不在乎那些,只要手中劍能屠盡煞鬼便可,我天師府門人本應如是。」彪淡淡回答,朝前直行。

  「無父無母,一歲能使咒,三歲獲太上三五斬邪劍,五歲升任基金會會長特助……彪,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嗎?」副會長呵呵笑道:「為何他人無法駕馭的斬邪劍,在你手上卻是如臂使指?就連張天師嫡脈都不敢說能達到如此地步,為何你一個不知來歷的孤兒卻有這份天賦?這份才能,就算拿到周、歸二家都是頂兒尖兒水準,少說你也應是大戶名門出生,但為何你尋不著同樣血脈的親人?彪,你就真的一點疑問都無?」副會長連續三個「為何」說出,使得彪的腳步稍微遲疑了一下,他想起了一些事。

  ——你……我對你的氣息有印象!哈、哈,基金會這群人到底做了什麼啊!他們竟然敢違背禁忌!難怪替你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彪」,這真是太貼切了,沒錯,你就是彪,哈哈哈哈哈!

  ——彪,你竟敢傷我!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但彪沒停頓太久,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彷彿這樣就能將這個念頭也狠狠甩在腦後似的。

  「彪,等你改變了念頭就來找我吧,」副會長笑著,重新戴上了眼鏡,他知道那顆釘子已成功釘入彪的內心,「畢竟我們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呵。」彪沒回話,但他知道彪已聽進去了,接著只要控制好水占部、靜待時機到來即可。屆時就是他能掌握基金會的時候了,在這之前,先做好老頭子交待下的事情,讓那群人去爭奪石棺片吧,反正他們最終都是在替他作嫁。那群顧問長老也是老得起不了風波,不足為懼。

  這盤棋局走到這個地步,自己已在各個關鍵處都下了棋子,大勢已定,就算是報喪鳥也阻止不了。

  想著,他的身形漸漸消失,長廊上已不見絲毫人影。

  
  一點一滴靈氣繼續騰空,從扶桑不斷湧起,浸沐著咫尺天涯和彈指天梯。許多走在咫尺天涯上的仙卿,都知道底下的扶桑是兩棵相互靠著的神木,卻不知道真正重要的其實是樹杈處拱著的那顆繭狀金色大球,其表面散發無法估量的充沛靈氣,溫潤著整個基金會的建築,金球內部則約可容納一人。如今,全基金會最有權勢的人正坐在其中。

  他的面前是一盤棋,一盤殘局,不知花了多久時間,他終於也成了有資格掌棋的人,而不再是任由人決定生死的棋子了。

  到底過了多少年呢?從床仔坑村的事件開始,棋子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影響棋局,成為棋手。

  基金會會長從寬鬆的道袍中探出雙手,輕輕移動了一個鳥狀的棋子。他靜靜思考這一步對整盤局勢的影響,到目前為止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只是越到末局越不容輕忽,他還需要再三思量;不經意間,他瞥見了自己環在雙手手腕上的一圈鳥形刺青,上頭一隻九頭凶鳥作尖嘯狀,似是嘲笑他的輕狂。

  那是同生共死咒。

  「同生共死……」會長低聲吟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渡鴉,那一次的魂誓造就了妳,也造就了現在的我。我們牽制彼此,但結束這一切的時刻終於要到了。」那日幽都大門的狴犴嘶吼,聲猶在耳,即便是現在,只要他一閉上眼,多年前的景象仍歷歷在目——

  一個小小仙卿竟能跟鬼車立下魂誓,這在許多人眼裡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即使是他,都不免有些小小的自得了。為何不?他守護了床仔坑村,擊退了鬼車的野心,縱然立魂誓的方式有些取巧,仍可稱是創造了一次奇蹟。

  多年以後的他才知道那不是奇蹟,而是詛咒。

  可是當他發現的時候,也為時已晚。他完全忘了白澤精怪圖上對鬼車的描述:「蒼鸆九首,多智狡詐,人莫可比」,於是付出了代價。

  定下魂誓之後,年輕的仙卿為免萬一,仍留在床仔坑村生活一段時間,以防鬼車甘犯魂消魄散的代價奮力一搏,滅了整個村莊。很快地,他便了解到鬼車並非如此衝動的角色,得到石棺片後她確實離開了村莊,並未大動干戈,遵守「不傷害村莊、不傷害抵瑤、不對彼此出手」的約定。仙卿明白她修練多時,已非那些戾氣重於理智的鬼怪可比擬,總算放下心來。
  石棺片?不還有那群基金會的老鬼在操心著嗎?

  很快地,他陷入了情網,抵瑤嬌憨而神聖的氣息吸引著他,這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無論本領多麼高超,他不過是個初識感情滋味的少年郎。抵瑤含羞的表情、顫動的睫毛,還有豐潤的雙唇,看在他眼裡簡直就是一幅畫。

  然而,基金會本部卻彷彿不能忍受一名仙卿浪費時間在荒郊野嶺似的,屢屢相勸,甚至下了最後通諜,警告欲對床仔坑村不利;年輕的仙卿莫可奈何,只好決定先回本部一趟為自己答辯。

  離別的那一天,他與抵瑤坐在一處小山丘上,看著太陽緩緩升起,為床仔坑村染上一片金黃色光彩,那跟床仔坑的神話描述幾乎一樣璀璨奪目。就在一棵大樹下,他吻在抵瑤的唇上,交給她一柄自己親手雕就的木梳,輕輕地替她梳著頭髮。「『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下次回來,我們就定下誓約吧。」他說。抵瑤先是呆了一會兒,接著她笑了,笑得眼眶出了淚,淚光在日出的反射下顯得是那樣的美,美得令人動容。

  她聽不懂歐陽脩的詞,卻讀懂了仙卿話中的情。

  那是仙卿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隨後,他回到基金會本部接受質詢,審訊的執法仙官言詞鋒利,斷定他怠忽職守,未盡基金會仙卿的責任。他只能虛心解釋,那幾年他確實生活得很愉快,卻未完全忘了自己的職責,仍勉力驅除著周圍的煞鬼,亦協力將該地打造成一處風水寶地,之類云云。忽然一陣心神不寧的感覺湧上心頭,執法仙官的話聲尚在耳旁迴盪,但他只想回村看抵瑤一眼,否則無法安心。

  執法仙官大聲喝止,卻被他給一掌打退,兩人開始鬥起法來,最後他略勝一籌,從本部脫逃。

  有史以來,他是第一個敢打傷執法仙官的人,也是第一個逃離本部的仙卿,此等罪行恐怕就連周本家都無法庇護他。

  他卻無懼,只是以最快速度趕回床仔坑村,即便被重重如浪的芒草割傷了皮膚,也無暇顧及。

  仙卿的預感完全成真。

  床仔坑村已是一片腥風血雨,幾無生人,墓埔坑社的亡靈四散,瘋狂追逐著活人,肆意發洩著憤恨,草地上滿是被撕咬得不成人型的屍體。

  「怎會如此,我不是已定下魂誓了嗎──」他大喊,看得雙眼充紅,掌心立時迸發出一個不停運轉的虛幻八卦,將觸及的厲鬼完全瓦解。抵瑤呢?抵瑤在哪!他的內心忐忑不安,不停找尋抵瑤的身影,村民眼睜睜看著他消滅一路看到的所有厲鬼,不由跪地頂禮膜拜。

  感覺到遠方有陣靈力波動,他忙朝那方向望去,只見遠方一處小山丘的一棵大樹下,鬼車和神婆正在施法,而站在他們對面的則是他朝思暮想的抵瑤,白衣,長袖,秀髮飄飛。就在他們定情的那棵樹下,抵瑤渾身浴血,幾乎站不穩身子,另一面的鬼車則露出大喜的表情,展翅狠狠朝她撲了過去。他見之幾欲發狂,掌心八卦運轉迅速,腳下毫不停歇,他這輩子速度從未如此快過,卻還不夠快,當他趕到的時候,鬼車早已惡狠狠咬住抵瑤的玉頸。

  一陣鮮血沖天。

  那一瞬間便是永恆,他清楚地意識到抵瑤活不成了,可他還是要拼,不假思索地,左掌立刻向前推出,接著右指沾血一劃,一個漂亮的卦象風火「家人」便憑空形成,困住了鬼車,也止住了抵瑤狂流不止的鮮血。神婆大驚,正要逃竄,卻被他接著一掌打傷了魂根,不由落地,哀號不已。

  「周……大哥……」抵瑤靠在大樹上,勉強朝他笑了笑。

  「放心,我一定會救妳的,無論耗費什麼代價都……」仙卿溫和地安撫她,只要自己不撤掉這卦,抵瑤的生機一時之間便不會完全消逝,只會陷入無窮的沉睡當中。抵瑤聽見他的聲音,似是放下心來,閉上了眼。

  仙卿略感安心,知道自己的術法已然生效,緊接著,他憤怒的眼神立刻掃向鬼車,質問對方道:「我們不是簽訂魂誓了嗎?妳難道不怕魂誓反撲?」與他預料不同的是,鬼車雖然被困住,眼神看起來仍充滿獸性,完全失卻了理智,似乎不認識他,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

  「嘻,周本家的仙卿小弟,你在跟我的分魂講什麼來著?」

  樹上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仙卿抬頭,看見一位黑衣女子站在樹椏上,那女子續道:「真可惜了,跟你定魂誓的人是我,卻不是我的分魂。妹子的魂魄恐怕還是得被我的分魂吸收殆盡,世事多變化,不是嗎?當然,你也可以滅了我的分魂,但若趕不及在我收回分魂前處理完畢,那麼違反魂誓的人就是你了。」鬼車笑得一雙眼月牙彎似的,話語冰寒嘲諷。

  她背後的分魂盡力掙脫,相信再過幾秒便能脫出,一舉吞噬抵瑤的魂魄。仙卿正要施法,鬼車卻已躍下樹椏,擋在分魂和抵瑤面前。

  「哪,何況這樣,你就只能束手就縛了。你根本什麼都辦不到。」

  聽到這裡,仙卿終於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麼錯,一切都是陷阱。他恨得伸出雙手,施法對付鬼車,兩手手腕卻傳來一陣徹骨的刺痛,痛得他滴下汗來,那股疼痛源於靈魂深處,任何人都無法承受。

  他知道那是魂誓的反撲,畢竟他們早定下了同生共死的誓約,他無法對付鬼車,反之亦然。眼見鬼車的分魂已然脫困,仰天尖嘯,再過片刻便可朝抵瑤咬去。他極力想扭轉情勢,手腕卻更加刺痛,甚至微微冒煙,烙下了一道九頭凶鳥的圖騰。他只能怒吼,像是痛苦掙扎著的靈魂,忍不住從喉間吐出滾燙的恨意。魂誓,這該死的魂誓!

  「仙卿小弟,別氣,定下魂誓後我們可成了一對呢。」

  鬼車站在原地,笑容帶著惡意。

  她雙手展開斗篷,露出白皙的胸口,充滿妖異之美。在她的胸口上則清晰地紋著一幅八卦,相映成趣,看起來確實跟他像是一對似的。「呵呵,我們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對象,從現在起註定一輩子要糾纏不已……我不早說了嗎?就算千百萬分之一的奇蹟發生,基金會接下來要處理的人,就是你。」

  仙卿聽見這話,忽然冷靜下來。

  他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巧合了,莫怪自己才剛被招回基金會本部,床仔坑村就遭到兇靈入侵。原來一切都不是沒來由的。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其他選擇,他只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可即使是棋子,也有棋子才能辦到的事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卿抬起頭,一咬牙,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雙手掌心下的虛幻八卦不斷迴旋,然後凝結、鎔鑄成一柄藍色的長矛,顫動的光芒四射。

  「仙卿小弟,你想幹什麼?」鬼車驚呼,她沒想到對方竟然可以行動。

  仙卿看著抵瑤,像是要深深地把她的身軀印入眼瞳那般,短暫的相處景象一幕幕閃過,接著他的耳邊響起她的話聲:「如果真的有朝一日,這個村莊面臨威脅,我要像是始祖ai-yan,或者次祖床母那般,一樣用自己的生命守護大家,這是我身為聖女的職責……周大哥,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不要為我難過,因為那是我的選擇。」

  「抵瑤,對不起……」

  然後長矛擲出,穿過了鬼車,將分魂連同抵瑤狠狠釘在樹上。

  火風「鼎」與風火「家人」交錯,交融成一個循環不斷的結界,仙卿的那一矛針對的,只是沾了抵瑤血脈的對象。那一矛傷不了真正的鬼車,自然也就不會違背魂誓所立下的內容;鬼車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本體金身被完全封印,忽然一陣心寒,噴出一口鮮血,接著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這次、這次是我太過小瞧你了,仙卿小弟,但我們註定會再碰面的,呵呵……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然後,一切動盪回歸平靜。

  然後,再沒有然後了。
  

  曾經的那個仙卿成了基金會會長,他睜開眼,看著手中那柄殘破的木梳,那是張玉拼死奪回的祭器。

  抵瑤,我知道妳求得解脫了。

  妳的靈魂已經消逝,但那只是暫時的事情。

  我答應過妳,我會將所有的邪物都埋葬於黑暗當中,到那時,沒有了那該死的同生共死咒的束縛,我會讓渡鴉付出代價,我會讓妳重回人世……我發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我。任何人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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