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
嘩啦啦啦啦……嘩啦啦啦啦啦……
地上的凹陷處已積滿一灘髒污的池子，從天而降的雨水打下，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向外擴散。
一步又一步，踩在水窪上，濺起一波小水珠。
接著，站在那扇房門前。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窺視孔後，蘇靈安然地坐在床上，她瞇起眼睛瞥向慕雲，揚起一抹得意的微笑，語氣輕柔道：「慕雲，快點，快打開牢房救我出去。」燈光閃爍不定，天花板吊著的風扇無聲轉動，大片陰影散在她的臉上，她見慕雲沒有動作，又道：「怎麼了，你還在等什麼呢？」周圍的牆上出現一排冒著血絲的眼球，左右流轉、震顫一番後，順著她的目光，一齊看著慕雲。
雨水滴滴答答地從慕雲全身落下，他隔著一扇金屬房門，透過窺視孔看了蘇靈一眼，身上的風衣已被大雨淋得徹底，他拿出一把銹掉的鐵鑰匙，插入鎖孔。隨著動作，袖口處又滴落了幾滴水珠。「咖」的一聲，門鎖應聲而開，那扇金屬房門發出難聽的咿啞聲響後退，牢房總算完全敞開在慕雲的面前。
隨後，蘇靈的臉也跟著出現在他的面前，就近在咫尺。她伸手撫向慕雲，帶了點憐意輕輕摸著他的臉，道：「你身上都溼透了，唉，怎麼就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呢。不管怎樣，現在你已經把我救出來了，我們走吧，慕雲，就我們兩個人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她又將他頸上溼透的圍巾解下，隨意地掛在自己身上。
「妳的意思是，我跟妳一起逃走嗎？」慕雲搖了搖頭。「我很想這麼做，但這次我不能再逃了。」
蘇靈一溜煙向後，坐在那張鐵床上，嘎吱作響，眼中帶著挑逗：「哦，你怕外面的野獸嗎？不逃也可以，慕雲，我們兩個人也能好好躲在這間牢房裡面，等到早上再出去，這樣是不是安全多了？」她解開身上那件白色長大衣，隨意拋到一旁，現出裸露的上臂，作出一個誘惑的姿勢，嫵媚地倒在床上。
慕雲仍不為所動。「不是這樣。是因為學姐在等我，我必須去找她。」
牆上嵌著的眼球瘋狂地快速轉動，彷彿感到極度的困惑與不安。蘇靈忽然不再做那些挑逗的動作了，她從床上走下，瞪著慕雲。
「少騙人了，你這個偽善者！」她的面孔冷酷，厲聲道：「你不是喜歡我更甚於那個死人嗎？你一開始就做出選擇了，你拋棄了她，並一點也不希望想起她，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才要這麼對我說，難道你要跟我說，是因為你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譴責』嗎？偽善！」
慕雲抬頭，看著那個緩慢轉著的老舊風扇，道：「我的確不想面對，可是，我必須面對。」他閉上眼睛。
「你覺得死者比生者更值得重視？你覺得追懷逝去的事物比創造新的回憶還來得有價值？是這樣嗎？告訴我，慕雲，你是這樣想的嗎？你這是將自己埋葬在那些蒼老、腐臭、死亡的事物中。把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都忘掉不就好了，大家都是這麼做的，與其思索那些虛無的概念，不如填飽肚子、開開心心過生活來得要緊。」她說著，將身子移到他身後，兩手環住他的肩，語氣轉為柔和。「噢！慕雲，我說的話傷了你嗎？我不是故意這麼做的，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妳說的是實話。」慕雲臉上浮現一抹哀傷的笑容，「老實說，我當然更喜歡開心過生活，可是，若是我無法好好面對、好好揮別那些回憶，我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人無法總是靠著躲避過完一生。」
蘇靈抽起環肩的雙手，靠著房門，眼神輕蔑：「既然這樣，你何必來救我？」
「妳不懂，這不是單選題。」慕雲凝視她：「並不是拾起過去，就無法繼續向前走，藉由不斷回顧過往，我們才能修正自己的腳步。」
「哦？」蘇靈先是低聲笑了起來，接著笑聲越來越高、越來越響，她的尖銳笑聲劃破了沉默的氣氛。「你說的話真有意思，慕雲，真的很有意思。我等著看你如何面對她，你要記得，我一直在看著你，看你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她帶著一抹輕挑的笑容，兩指先指著自己的雙眼，再指著他的雙眼，下一刻，她的身形緩緩消散於空氣中，五官也慢慢轉變，轉為──
他的臉。
慕雲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在眼前消失，那陣笑聲仍然在空中飄散，在牢房裡迴響，於他耳盼縈繞不絕。
笑聲中，牢房牆上的眼珠歇斯底里地睜大了眼，頓時消去，接著牆壁開始剝裂，一片片細小碎屑夾雜粉末撒落在地，這個場景漸漸瓦解、粉碎，心型鐵鎖掉在地上，響起一道沉重的悶聲。崩毀之後，大雨直直落下，打在包括慕雲的所有事物上，緊接著，場景一陣抖動，由下而上重新建造起來。
在他面前出現了一條往上的迴旋梯。慕雲立刻登上去，在階梯上跑著，他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身上的水珠灑落在地面，化為一瓣瓣桂花、一片片欖仁葉，雨後的桂香味道顯得更濃郁，清冽的風吹在身上，有些寒冷。
一邊跑著，他所呼出的氣體也一邊化為一團霧氣，往上蒸散。
迴旋梯向天空蔓延，無窮無盡，他繼續跑著，在回憶中跑得飛快，聞著那股淡淡的清香味，拾起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記憶碎片。噠噠跫音也跟著由下而上地接連響起。迎新茶會的談話聲、營隊的樂曲、教授的授課內容、學生會議上的爭論紛紛迎向自己，接著又離自己遠去，他繼續跑著，在藏匿心裡的一幕幕場景中穿梭，感受秋風拂在皮膚的涼意。
一大片白色光芒就在眼前，他不假思索，衝進光芒中，良久，經過漫長的樓梯，他終於來到一個被桂花、大葉欖仁與小葉欖仁樹所包圍的區塊，地面是溼潤的，看起來才剛下完雨。
慕雲站在原地，喘著，又呼出了一團白霧。
一棟自己再也熟悉不過的日式風格建築物就佇立在面前。
這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推開文學院的兩扇積滿灰塵的木造大門。進門後，又一排教室出現，跟印象中一樣的白色牆壁佈滿蜘蛛網，略嫌污穢。
慕雲走在那條長廊上，然後停在其中一間教室前。
教室裡排列許多老舊的桌椅，他看到有個女子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靠在窗戶旁邊，頭頂上的電風扇正嗡嗡運轉著，一縷長髮因而在風中飄揚，窗外有道濃密的桂花香味夾帶雨後的泥味撲鼻而來。
「對不起，我遲到了。」慕雲踏進教室。
學姐轉過身子，雨後的蒼白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
「慕雲，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她抱膝，垂下眼睫。「難道你不想見我嗎？你不敢面對我？」
「我想見妳，我一直都很想見妳，就算是妳的幻影也好。」慕雲的語中帶著些許哽咽。「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想見妳一面。」
「你說的話可以相信嗎？慕雲，你覺得我會相信這種鬼話嗎？」她凝視慕雲片刻，然後嘆了口氣。「啊……八年了，真是好漫長的時間。自從那一次你拋下我，已經過了八年之久，我每天都在這裡數著日子，一天、一天數著。其實你不想見我吧，否則為何連我的葬禮都不願露面呢？」
「也許有一部份是那樣的，」他說，「因為當我見到妳，就會想起我們之間的回憶，還有我犯的錯誤。直到現在，我還是會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我再堅持住一段時間，是不是事情就會不一樣？』」
「慕雲，我跟你說過，一直『如果』是沒完沒了的。」她輕輕地笑了。「你會使自己陷入一團糾結中。」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就是無法克制自己，這股念頭不斷在腦中出現，最後我忍受不了，只好選擇遺忘一切。可是，我還是想著至少要再見妳一面，我不想繼續逃避下去。」
「然後呢，慕雲？」學姐從桌子走下，站在窗邊，望向外頭。「你要借助永生之壺的力量，讓我再次復活，以好好彌補你的錯誤，讓你可以贖罪？」
「我曾這麼想過……」慕雲承認。
「你現在仍打算這麼做嗎？」學姐繼續道：「這就是你贖罪的方式？我不會干涉你的決定，也許對你來說，用你的死交換我的生是最好的決定。」她伸出雙手，上面出現一個歷經歲月的陶壺，壺面刻著鴟鴞的圖騰，那雙眼睛正直直望著慕雲，像在等待他的抉擇。「在想清楚後，你可以選擇要不要接過我手上的永生之壺，不過你要知道，永生的代價就是你的生命。」
慕雲迎向她，朝她的方向走了幾步。
「你想好了嗎？慕雲。你想洗清自己的罪孽嗎？」她說。
窗外，一棵小葉欖仁樹的枝梢上停著一隻鳥，那隻鳥以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羽毛，看了慕雲一眼，然後振翅朝天際飛去。
慕雲朝她的方向伸出雙手。
學姐看著她，手上仍托著永生之壺。
「慕雲，為何你的臉看起來如此哀傷？」
慕雲緊緊抱著她。
「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能讓妳復活，」慕雲抱著她的身子，「我很想，可是我做不到……」
「因為你愛惜自己的生命甚過於我嗎？」她問。
「我不知道，也許真是這樣吧。」
「慕雲，如果那是真的，你的表情又怎麼會這麼痛苦，而你又為何會來這裡見我一面呢？」驀然間，學姐也回抱著他。慕雲聽到永生之壺狠狠砸在地上的破碎聲。她抱著他，在他耳邊憐惜道：「我不認為你是這樣的人。」
斜陽射了進來，照在兩人身上，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
「我……」
「慕雲，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學姐推開他，向後退了一步，靠在窗邊。
慕雲看著她。
「請為我繼續你的人生。」
她說。
「啊，八年了，真是好長的時間，我也累了。我不害怕死亡，因為你會繼續活下去……我很高興，慕雲，因為我最後還是見到了你。」
學姐閉上了雙眼。
須臾間，教室裡空無一人。慕雲就這般愣愣地站在空蕩蕩的教室中，老舊的桌椅整齊地排列著，地上散著幾塊碎陶片，徐風吹過，幾瓣桂花給吹了進來，頭頂上的電風扇也緩緩跟著轉了幾轉。
教室內瀰漫著甜甜的桂花香，然後香味向外蔓延，繼續蔓延。
望向窗外，只見一隻隻鳥在天邊飛著，飛得很高，很遠，悠閒盤旋。藍天下，白雲悠悠，霧氣散了，雨也停了，開始了晴朗的好天氣。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1 年 02 月 28 日 2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