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第四部:床母(14)

《床母》的時間順序稍晚於《黑色曼陀羅》,還沒看過的讀者可以看看,算是《玄妙》系列中風格比較不同的一篇,我自己是蠻喜歡的。

14

  外頭日光漸盛,張玉一夜陷入深思,感覺自己的睡意已經完全消失,無論再躺多久大概也無法入睡,便端坐起身子。視線緊接著離開陌生的天花板,一間雅緻的日式和室攤現在眼前,幾只座墊堆在角落,微光從木造窗櫺穿入,在榻榻米上映照出一道異常漂亮的黑色剪影。

  同時間,這間和室的拉門半掩,縫隙中也投來一道光,將張玉的身影拉得細長,與剪影完全交織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一位少女身處在悠閒的竹林之中,那情景散發一股數不盡的滄桑之美。

  她從袖中不可思議地掏出一支手機,看了看,發現時間也才清晨五點左右,不禁有些無奈,又將手機丟回袖口。

  最近自己是越來越早起了。

  讀大學時能夠在中午前起床就已經算了不起了,沒想到一畢業,自己竟漸漸習慣起個大清早。不過這說來也不足為奇,大學畢業後,張玉四處行走奔波,工時長且不固定,再加上與煞鬼精怪對抗必須時時步步為營,哪還能像以前學生時代一樣,過那種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的生活?

  張玉整理了一下頭髮,感覺肚子有些餓,拉開拉門便往外走。

  外頭是一小片綠油油的庭園,首先映入她眼中的,是一棵氣根垂長的老榕樹,微風吹來,紅棕色的氣根便跟著起舞。張玉聽到頭頂傳來稀落的鳥鳴聲,原來有幾隻不知是什麼品種的鳥棲息在上面,頸脖和尾翼雪白剔透,身材圓滾滾的,雙翼所披的湛綠色羽毛就像是件綠色的衣裳一般。那幾隻鳥閒適地以喙啄整豐滿的羽翼,那悠哉的樣子倒讓人看了十分羨慕。

  張玉笑了一下,不禁起了童心,從袖裡掏出一個波羅麵包,撕了一小塊就朝榕樹上丟去。

  那幾隻鳥兒聽到破空聲,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被攻擊了,正想振翅飛走,卻發現那東西隱隱冒出一股香氣,其中一隻鳥啾鳴了一下,叼起那塊麵包站回樹枝上。那隻鳥兒叼著麵包,頭部微微轉動,想了下,開始啄食起麵包塊,旁邊幾隻小鳥見狀,也爭先恐後地爭奪,樂得張玉笑個不停。

  天空很藍,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看著鳥兒可愛地搶食麵包,她眼睛笑得都彎了,坐在長廊上,雙手繼續將麵包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接著手一揚,向鳥兒拋去。不一會兒,那塊波羅麵包便給鳥兒吃了大半塊。

  張玉正想繼續餵食時,卻聽得「噫」的一聲驚叫,轉過頭去,瞧見那位禿頭的村長站在自己身後,嘴巴半張,指著她的手,雙唇顫抖了幾下仍說不出話來,身體僵在原地,好似看到了什麼可怕的場景。

  「唉呀、不好,該不會是中風了?」張玉拍了一下額頭,緊張地說:「怎麼辦,我也沒學過如何治療中風啊,唉,這可怎麼是好……」

  「呸、呸、呸,」村長聽得這話,才忽然醒轉過來,像是給觸了霉頭,手指著她,用流暢的台語唸了好一陣子:「妳這個查某囝仔心肝有夠狠,妳講啥人中風?有人親像妳這樣詛咒別人的膩?」

  張玉被村長罵得狗血淋頭,表面上裝作有禮地說:「失禮啦,村長,我不是有意的。」私底下則小聲嘟噥了幾句:什麼嘛,明明就是自己裝出那種表情,還敢怪別人詛咒你,我都沒怪你差點嚇死我了。

  「啊、不妙!先去趕走那群煞星才是。」村長又唸了她幾句後,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臉色一青一白,不及對她解釋,就兀自跑去榕樹底下,又是揮手又是搖晃地,試圖趕走在樹上棲息的那群小鳥。看得是張玉莫名其妙,也不知對方在發什麼瘋,只聽幾下振翅聲響,那群小鳥一邊驚叫著,一邊朝天空的彼端飛去,身影終於完全消失。

  張玉看著他,氣得不知該說如何:「村長,你、你怎麼這樣欺負動物?」

  村長也是一愣:「妳說那些鳥仔是普通的動物?不是,那是鳥仔婆啊!」

  「鳥仔婆?」

  「無錯,妳厝裡的人沒跟妳說過膩?那些鳥仔頷頸仔是白的,翅是青的,分明就是鳥仔婆。鳥仔婆最愛白日的時陣來村內,在屋簷滴血作記號,等到晚上就前來取走村內人的紅囝仔,最過可怕,好險已經被我趕走了……」說著,村長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長長吁出一口氣。

  張玉皺眉,她當然沒有全盤接納村長的話;從他的話聽來,「鳥仔婆取子」似乎是每個床仔坑居民都知道的故事,她卻覺得這故事應該僅只在當地一帶流傳而已──畢竟,若這群鳥真像他說的那樣邪門,基金會那裡絕不可能沒收到任何消息。取走凡人嬰兒可是大忌之一,龍虎山天師府的人不會置之不理。

  不過事情確實有些蹊蹺,她一開始還沒發現什麼異常,但那群鳥驚飛後卻散發了一股微弱的靈氣,不似普通飛禽應有的氣息,由於太過渺小,她無法辨認清楚那氣息究竟是正還是邪。

  說起來,這個床仔坑村還真是處處透著詭異,這裡絕對發生過什麼事情。

  村長繼續在她耳旁雜唸,大意大概都是些諸如「也不知床仔坑村上輩子是作了什麼孽,怎麼就會招來這種邪祟」之類的話,他一邊說著,一邊長長嘆了一口氣,顯然知道一些秘密。

  壓在心裡的沈重秘密使得那表情變得更滄桑了些,令人看了不忍。

  張玉雖然心裡有些可憐這位老人,卻也拿他沒辦法,只要話中稍微一帶到床仔坑以前的傳說,村長就閉口不提,隨便繞了個話題矇混過去,似乎不願多提。這倒讓張玉感到十分苦惱,同時也有些好奇。床仔坑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竟讓一位老村長過了如此多年,還是連提的念頭都沒興起過。

  聽完村長一陣長吁嗟嘆後,她便開口說:「村長,我想出去走一走,床仔坑這邊有什麼好吃的嗎?我不曾來過,還麻煩你多介紹一下。」村長原本還想留她下來吃早餐,但聽到後面那句話時,又眉開眼笑地道介紹起床仔坑村的老街,說那邊什麼小吃都有,每家都是五十年、百年老店,又說當地最有名的莫非一種叫做「豆腐床」的小吃。「豆腐床」由新鮮豆腐入鍋炸成,外皮酥酥脆脆,佐以老醬醃漬的泡菜,頗有一番風味,據說曾被封為台灣百大隱密小吃之一。

  村長談起本地小吃,精神又變得矍鑠起來:「外地人來咱床仔坑,什麼沒吃到都沒關係,就是『豆腐床』一定要吃到,好吃的豆腐床是很考驗師傅手藝的!」

  張玉點了點頭,她的本意只是想找個藉口調查那起神秘事件,但聽對方提起那些小吃店的歷史最短都有五十年以上,想必知曉的事情一定不少,也許正有自己想打聽的事也不一定。

  於是向村長問明了那幾間店的名字和地址後,便走出這間日式平房了。

  外邊天早,才濛濛亮,雖是夏天,偶或風吹還是隱隱有一陣清寒之意襲來,張玉心裡瞧得通透,這些種種的天候異狀都是因為此地風水遭到破壞所致。儘管風水不必然代表命運,但風水形勢一破,便影響到周遭環境,而牽連到身處在環境的人;床仔坑村正對著周遭山川所自然形成的「虎穴」,原本就刮著強勁的罡風,身體不好的常人給吹上十幾二十年,魂大概都散了一半,要不是有高人相助,運用地勢巧妙地將罡風轉移作為鎮壓煞鬼之用,只怕連這丁點大的村都保不住。

  現在呢……

  張玉想著,瞥見天空飄著黑雲的異像後,搖了搖頭。

  如今的床仔坑村還真是煞鬼的溫床,比起之前的情況還要慘上幾分,不僅原先鎮壓的煞鬼已然現世,罡風更未見減弱。

  再加上長年破土動工的工程建設,使得原本就不好的山川形勢顯得更加殘破,若不是走投無路的人,想必是不會繼續留在這種地方的,更不用說長居在這裡。雖說那些異像常人可看不見,他們最多只覺得天色黯淡了些,但是天氣的諸般異常不只影響生理,在心理上也是極大的負擔;至少在張玉微薄的相關心理學知識中,還記得北歐漫長的永夜現象令當地居民的心情抑鬱沉悶,而其國民發生憂鬱症的機率更是遠高於其他國家。

  也就是說,即便解決了煞鬼,床仔坑村同樣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至少風水也要修補起來;可當地正在開發經濟,兩項事情的孰先孰後又成了個兩難。

  很多事情都與人禍相關,難怪許多人說「人其實比鬼還要難纏」。

  張玉想到一半,便不再想,那些不是她能夠處理的事情。基金會只負責處理鬼神的事情,一如她在基金會的職稱「演法仙官」一般,專責溝通陰陽未分之事;講俗一點,就是哪兒有煞鬼作祟、她就得去哪兒收拾,至於其他的政治、經濟問題都不在她的工作範圍內。

  張玉沿路走去,這時間店家都還沒開門,只剩一間招牌褪色的早餐店拉門半掩。她走過去,向老闆娘點了份早餐。床仔坑村的店家都沒什麼生意,時間又剛好是一大早,老闆娘正坐在那邊無神地拍著蒼蠅,一見難得有客人來了,還是個罕見的外地人,雖然整個人看起來有氣無力的,嘴裡仍不迭答應著,拿起油朝鐵板一倒,就在外頭煎起蛋餅來。

  張玉進了店裡,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

  環顧左右,整間店就只有她一個人,早餐店的牆壁貼滿舊報紙和雜誌的報導,仔細一看,竟然還有美食週刊的大篇幅介紹,不過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等早餐送上的時間中,她翻閱起放在桌上的報紙打發時間,一行報紙頭條的字映入雙眼:「黑色曼陀羅號首航沉沒 古照軒迎來末路?」這消息倒是嚇了她一跳,張玉平常儘管對時事不太關心,一些基本常識還是有的。古照軒這人的來頭不小,古家更是台灣六大家族之一,怎麼就這麼說垮就垮了呢?虧得大學時的行銷推廣學上,教授還常舉他的事蹟作為經典個案研究。

  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黑色曼陀羅號首次出航時,主播還不停驚嘆地說著:「各位觀眾看到了嗎?海面上霧氣飄渺,黑色曼陀羅號看起來已經鳴了汽笛、做一個準備航行的動作了……天哪,沒想到台灣也能夠建造出這樣等級的豪華郵輪,真是台灣之光,這位郵輪業者實在是太大手筆了、太氣派了。」

  沒想到那艘船就這般沉了。

  不過這些仍構不成令她驚駭的原因,主要是她知道基金會也派了專人前往黑色曼陀羅號進行探查,至於是探查什麼東西她就不清楚了。聽說那人名「彪」,道術高強,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在龍虎山天師府裡也稱得上是準高層人士,卻不知是否與黑色曼陀羅號沉船的原因有關。

  這時,老闆娘也將蛋餅煎好了送上,賣相卻不怎麼樣。張玉望著桌上的一盤蛋餅和一杯豆漿,從袖中拿出一雙環保筷,夾了塊蛋餅吃,沒想到味道卻與那差勁的賣相不符,蛋餅皮的香味在舌尖蔓開來,別有一番滋味,也難怪會有美食雜誌特地替這麼一間不起眼的早餐店做報導了。

  這杯豆漿也不錯,喝起來像是現磨了,沒摻太多糖或水,香氣十足。這一餐吃下來,倒讓張玉吃得津津有味,很是開心。

  她忽然聽得一聲帶著悲悽的嘆息,雙眼微微一轉,只見老闆娘站在一旁,愣愣地看著自己,捨不得移開眼神。過了半晌,她才又坐回原本的位置,半閉的兩眼無神,一邊打著蒼蠅,一邊小聲嘆著氣。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3 年 01 月 19 日 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