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程湘芸坐在講台邊，發現自己怎麼樣都記不起醒來前的事了。
記憶好像獨獨缺了那一塊。
她又往身旁望了一眼，地上正擺著那本老舊的硬皮古書，也就是記載著「鬼現」與「逢魔」的那本書。剛剛醒來時就已在她手上了，夜裡視線不明，她還是憑著那股難聞的書味才認得出來。
像是有不好的預感般，她刻意把那本書放得離自己遠了些，但又不敢放得太遠，生怕它在自己不注意時「啪」的一聲消失。
教室內寂靜無聲，學校似是無人，瀰漫一股神秘的氣息，讓她的情緒也因此感染上一絲恐懼。
到底我是怎麼昏過去的？藏妙現在又在哪裡？
程湘芸喉嚨有些發乾，除了風聲外，半點聲音也沒有，校內所有人彷彿都沉沉睡去了，現在大概連一根針落地的微聲都能聽得見。她暗忖。她曾想過要大聲喊叫替自己壯膽，卻又隱約覺得有些不妥，總覺破壞眼前的寧靜一定會帶來什麼不好的惡果，例如引來懷有惡意的東西，不管是人或是……
她又縮了縮身子，用手磨蹭著雙膝。夜晚時分的山林吹著涼風，冷颼颼的，讓她幾乎無法招架身上的寒意。
現在多晚了？她忽然想到這個剛剛沒注意到的問題，自己好像昏了好一陣子。看樣子應已晚上七、八點才是，卻不知自己怎麼會一口氣睡這麼久。
她將左手抬至臉前，想看看手錶上的時間，光線卻微弱得讓她難以辨識，黑暗剝奪了她的視覺，卻也使得她剩下的四感更為鮮明，特別是聽覺，她覺得自己的聽覺比平常還要好上幾倍，手錶運行的滴答聲猶如在耳際邊響起一樣。滴，答。滴，答。滴，答。完全無法忽略，又覺有幾分惱人，無奈下掏出手機──剛剛她已確認過電燈開關了，扳下後沒任何反應，窗外又見不到半點月光。
螢幕無聲亮著，上面的時間顯示現在才下午三點多而已。
程湘芸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外面，怎麼會這麼早？不管她怎麼看，都覺得早已半夜了。但最奇怪的是訊號在螢幕上不停飛快地變換，搜索著不知哪來的訊號，時而零格，時而二、三格，她皺了皺眉頭，明明這裡收不到訊號才對，難不成是自己的手機壞了嗎？
外頭風聲嘯嘯，更增添她草木皆兵的不安感。
沒來由地，她隱隱察覺到學校在此刻有些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就像是自己來到了另一個空間似的。她待在封閉的教室裡面，卻覺得越來越不安，心中有股奪門而出的衝動。
以前好像也曾有類似的感覺。
那時她才國中，正值半個大人的年紀，跟同學們一樣都對未來充滿憧憬，覺得什麼好像什麼都辦得到，覺得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難倒自己，同時又因為高中聯考而對日常不變的學校生活感到厭煩。就像是現在的陸振宇他們一樣，她也曾經歷過那樣的日子，想要做一次脫出常軌而刺激的大事。
所以她忍不住跟室友們一起玩了筆仙。
──筆仙筆仙請出來，筆仙筆仙請出來……
──筆仙筆仙請出來，筆仙筆仙請出來……
那天，在只開了半盞燈的房間內，滿室昏黑，四人食指都緊緊按著筆頭，喃喃禱唸，她的手還緊張地微微滲出汗來。
──真的出來啦！
──請問筆仙，某某某喜歡的人是誰？
筆尖慢慢在紙上游移，緩慢地移動，在其中一個朋友心上人的名字前畫了幾圈，大家都以為是某人的惡作劇，還一邊笑鬧著，說著「到底是誰在亂動啦」、「不要鬧了」之類的話。
玩了好一陣子，眾人都覺開始有點無聊，紛紛打了呵欠，打算罷手。
──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咦，怎麼還不行？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
──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筆仙筆仙請回去……
只有程湘芸愣愣看著其他人，臉色微變。
空氣好像驟降了幾度。
在自己對面同學的身後隱隱現出一張青綠色面孔，帶著雙怨毒的眼神，脖上開了一道大得可怕的疤，汩汩流出黑血，嘴角則露出一個獰笑，像只要等到一個好時機，就可以對眾人立下毒手。
三個朋友手握著筆，繼續默唸，沒有其他反應。
而那隻乾枯的手就握在他們的手上，緊緊抓著，一隻隻蠕動的蛆蟲不斷從手上的肌膚竄出……
然後──
想到這裡，她忽然湧現一個疑問，從自己的回憶中跳脫出來。
然後呢？然後當初他們是怎麼結束筆仙這個遊戲的？她對這件事情後續發展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只記得沒發生過什麼怪事，眾人順順利利地畢了業。後來國中同學會幾年後就沒再辦過了，她對國中的記憶就此慢慢湮沒，浮出腦海的只剩冰山一角而已。
咖噠。咖噠。咖噠。腳步聲就在程湘芸身旁由遠而近地響起，一陣寒意頓時從她的腳底順著脊背爬上。
咖，嘎咿──
會是誰？程湘芸下意識地抓起那本書，先退到講桌旁，才緊張地朝門外看去。她看到一隻眼，心驚了一下。像是出現在黑夜的星光般，一隻射出異芒的眼出現在門縫，溜溜轉動，窺視著教室內。她連忙縮在講桌後，但似乎遲了。
那隻眼睛已經看見她了，虹膜突地向後一縮。
她身子也突地一震。
她不知道怎麼辦，心神倉皇間撞倒講桌，發出「碰」的一聲巨響，腦袋隨著巨響立刻變成一片空白。接著門整個被推了開來，一陣風襲來，忽然有個什麼東西撲進她的懷中，嚇了她一跳。
「老師。」
這句話讓她把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叫吞入腹內。
林思儀正淚流潺潺地望著她，她感覺到林思儀的身軀在自己懷中瑟縮著，不斷發抖，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嚇。
「嗚……嗚……老師，好可怕……」
林思儀在黑暗裡靜靜嗚咽著。
「乖，不要緊的，老師一定會帶妳走出去。妳可以放心相信老師。」見到學生這麼害怕，程湘芸心裡油然生出一股責任感，安慰她道：「其他人呢？妳知道我們現在在哪邊嗎？」
「在親民，嗚……親民樓，今天……我今天睡完午覺，然後剛醒來……」林思儀無法好好說話，才講了幾個詞就開始抽抽噎噎地，待程湘芸溫柔地拍拍她的肩後，才逐漸穩定心神，說起話來明顯流暢多了：「醒來後，還想說天怎麼突然間變那麼黑，以為自己睡過頭了，結果一看時鐘，才知道時間才不到三點而已，同學好像都不見了，嗚……怎麼辦？」
程湘芸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但還是先安慰了她一下。
「先冷靜下來吧，我們一定能想出辦法的，唉！」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嘆了口氣。不過，至少她知道現在自己在的位置是親民樓，也就是高中部教室。能多了解現況一點，對他們而言總是件好事。
「冷靜，我們要冷靜。」林思儀失神地重複道。「要冷靜……」
程湘芸看得心疼，又抱了她一下。
「不用害怕，只要保持冷靜，就不會錯失希望。來，深呼吸幾下，妳會覺得心情平靜許多。」
「謝謝老師。」林思儀擦了擦淚，心情稍微平復了些。
「走吧。」程湘芸牽著林思儀的手，朝她勉強笑道：「一直在這間教室裡枯等著也不是辦法，我們先把學校好好巡視過一遍，總會找到方法的。這麼多的人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吧？妳剛剛有看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林思儀垂下眼睛。
「老師，其實……其實我剛剛走過來的時候，有注意到明德樓的樓下教室那邊好像亮著微光，但沒多久又暗了下來，我太害怕了，所以不敢自己一個人跑過去看清楚。」
「沒關係，別怕，我們一起去看看。說不定他們就在那邊呢。」程湘芸強打起精神，走出教室，林思儀則在後面緊緊抓著她的袖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一邊指示她哪邊才是正確的方向。
一踏出教室，只覺一大團黑霧迎面而來，要不是有熟悉學校各地點位置的林思儀在，程湘芸還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走到明德樓。走廊上呼呼吹著寒風，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她抬頭望去，依然是那片不見天日的黑暗。
走到一半時，林思儀伸手朝樓下一指。
「老師，我剛剛就是在那邊看到亮光的。我們從前面的通道穿過，就可以接到明德樓了。」
程湘芸微微點頭，略停了一下後，又繼續向前走著。那邊一片墨黑，她什麼都看不見，幸好只要走到明德樓就能夠確認了，到時候才該煩惱其他事情。只見又一團霧襲來，空氣瀰漫濃郁的水氣，一沾上皮膚就像貼上一塊薄冰般，讓兩人冷得直打顫。
但他們抱著雙臂，繼續向前走著。
彷彿只要到了明德樓，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程湘芸不禁回想起中午聽到的對話，還有歸藏妙跟她說的那些異聞，明德樓似是一切怪事的原點，她轉頭望向林思儀，正想問她知不知道學校的傳說，卻看見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溫和道：「思儀，妳有什麼事想問老師嗎？」林思儀看了她手上的書一眼，垂下頭來，不發一語，顯然心理有所顧忌。
「沒關係，妳儘管問吧。」
「老師，那本書……」林思儀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那本書是哪來的？怎麼會在您手裡？」
「是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曾經……見過黎正彥在風雨走廊上看這本書，」程湘芸聽得倒抽了口氣，林思儀卻沒察覺到，只是自顧自地說：「當時我走過去，好奇地問他在看什麼，他卻擺出一副被人抓到把柄的表情，對我惡狠狠地說：『妳少管閒事！否則下一個被拖走的人就是妳！』」一邊回憶，她一邊露出惶恐的神色，像是對當時的事情還餘悸猶存。
程湘芸將那本書遞給她。
「妳再仔細看看，確定是這本嗎？」
林思儀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又打開那本書，翻到末頁處，指給她看：「老師，您看這邊，借書卡上正好蓋著黎正彥的名字。」程湘芸忙望過去，上面果然寫著他的名字，借書日期則是他轉來學校的頭一天。
這麼說來，黎正彥一定脫不了關係，他到底是怎麼知道這本書的呢？他剛轉學過來，不可能立刻就查到圖書館有這本書。這麼說來，應該還有其他知情的人才是，但那個人又會是誰？
她陷入自己的沉思中，無意識地動著腳步往前走，想到歸藏妙中午對她提過的事情時，她突然想通了一切。
那個知情人就是黎校長！不然黎正彥不可能知道的，他能轉來這所學校也是拜黎校長所賜，所以他們兩人一定有共通的目的。
順著黎校長與黎正彥的這層關係，她瞬間想到一個最可怕的事情，身軀劇震。那個「逢魔」儀式或許就是在黎校長默許之下進行的……難道這一切都是黎校長的陰謀嗎？那自己在她的計畫又是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呀！」
林思儀突然驚呼出聲。
「是校長！」
This post was last modified on 2011 年 02 月 02 日 16:23